在安平的时日倏忽而过。沈知意白日里处理公务,走访乡里,将自己投入繁杂琐碎的地方事务中,仿佛如此便能将那些盘踞心头的影子驱散。
这日晚间,她坐在书案前,铺开信笺,提笔给京城的父母写信。墨迹在灯下洇开,她斟酌着词句,报喜不报忧。
烛火在书案上跳跃,将沈知意伏案的身影拉得细长。
“父母亲大人膝下:见字如面。女儿已至安平数日,此地民风淳朴,官吏勤勉,一切安好,勿念。此番前来,望民生之多艰,感触良多,非居于京中所能体会。女儿力所能及,略尽绵薄,亦觉心安……待此间几桩琐务处理妥当,约莫再过五六日,便可启程返京。望父亲母亲保重身体,勿以为念……”
写至此处,她笔尖微顿。返京……回到那座雕梁画栋、规矩森严的府邸,回到那些充满试探与计算的视线之中。
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抗拒,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她将这莫名的情绪归咎于连日劳累,定了定神,继续将信件写完,封好,交由侍明日寄出。
做完这一切,她仿佛完成了一项任务,心头却并未感到轻松,反而像是被什么东西沉沉地压着。
夜深人静,烛火摇曳。
她熄了灯,躺在陌生的床榻上,沈知意躺在陌生的床榻上,疲惫很快将她拖入了沉沉的梦境。
然而,这并非安宁的睡眠,而是光怪陆离、充满压抑与恐惧的梦魇。
她先是梦到了小灰,那只她幼时偷偷喂养的雀鸟,它在沈府精致的鸟笼里扑腾着,叽叽喳喳,最终却被父母发现并活活摔死。
在梦里,小灰没有死,只是在她掌心瑟瑟发抖,乌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与哀求,而父母的斥责声和摔砸声如同魔音灌耳,一遍遍回荡……
声音却渐渐变成了苗疆山林中诡异的虫鸣。画面陡然一转,她仿佛又站在了巫滕寨那棵巨大而邪异的神树下。
月色猩红,篝火熊熊,一个身姿挺拔、戴着狰狞木质面具的少年,正围绕着神树跳着古老而狂野的祭祀舞蹈。他的动作充满了原始的力与美,银饰在火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芒,每一步都踏在诡谲的鼓点上,也踏在沈知意的心尖。
她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觉到面具后那双眼睛,正穿透一切阻碍,死死地锁定着她。
画面再次扭曲、破碎。
她发现自己回到了那座囚禁她的吊脚楼。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半开的窗户透进些许惨淡的月光,映出窗外层层叠叠、如同鬼影般沉默的树林,那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的黑。
而她,蜷缩在房间最阴暗的角落里,浑身冰凉,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一股冰冷的、滑腻的触感猛地缠上了她的脖颈!
她惊恐地低头,看见一条银白色的蛇,不知何时悄然出现,正一圈一圈,缓慢而坚定地缠绕着她的脖子。
那鳞片冰冷如铁,带着金属的质感,越收越紧。
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肺部如同火烧。她徒劳地挣扎,却撼动不了分毫。
那蛇昂起头,猩红的蛇信嘶嘶作响,竟吐出了清晰的人语,是那个她熟悉到战栗、又陌生到心碎的声音——
“阿意。”
是乌执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蚀骨的寒意和……哀伤。
“阿意……”银蛇用他的声音,一声声,执拗地唤着她的名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冰冷的竖瞳死死盯着她,里面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偏执,“发过的誓……为什么要反悔……”
沈知意在极致的恐惧与窒息中痛哭流涕,语无伦次地道歉:“对不起……乌执……对不起……我骗了你……我不该对你……”
“不,”那蛇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而残酷,打断她的忏悔,“你没有欺骗我。”
沈知意猛地怔住。
银蛇缠绕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冰冷的鳞片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它的声音贴近她的耳畔,如同情人间最亲密的低语,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
“神树之下,万花为证……你的心,当时是真的。”
“可是阿意……你的心,为什么能变得这样快?为什么能硬得像石头一样?”
它的声音里充满了不解与一种被彻底背叛的疯狂。
沈知意想反驳,想尖叫,说她从未真心许诺过什么,一切起初都只是欺骗与利用。可她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在窒息的痛苦中拼命摇头。
银蛇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它的声音陡然变得幽冷,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缠绕的力道骤然加剧,沈知意仿佛听到了自己颈椎不堪重负的呻吟。
那蛇,或者说乌执的声音,贴近她的耳畔,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却说着最残忍的话语:
“既然……是石头做的心……那就让我的蛊虫……把它吃掉好了……”
“一点一点,啃噬干净……”
“然后……我再重新……给你养一颗……”
“一颗……会软的……心……”
话音落下的瞬间,沈知意只觉得心口传来一阵被利齿啃噬的剧痛!
“啊——!”
她猛地尖叫一声,从床榻上弹坐起来,冷汗已浸透中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
窗外,天光未亮,依旧是一片沉沉的墨蓝。
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下意识地伸手紧紧按住胸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梦中被啃噬的幻痛。指尖触碰到贴身藏着的荷包,里面那枚红色挂坠安静地躺着,并无丝毫异样。
是梦……只是梦……
她不断地告诉自己,可那冰冷的触感,乌执那哀伤而偏执的声音,却久久盘旋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你的心,当时是真的。”
——“既然是石头做的心……那就让我的蛊把它吃掉好了……”
她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入膝盖,单薄的身体在黎明的寒意中,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原来,她一直以为的欺骗,在他眼中,竟曾是真的。
原来,他恨的,不是她的欺骗,而是她这颗……会变硬的“石头心”。
他说她的心是石头做的。
可是,石头做的心,又怎么会因为一场梦境,而痛得如此真切?
这个梦,究竟是日有所思的幻觉,还是……远在苗疆的某种神秘联系,跨越了千山万水,向她发出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