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沉屿一整天都处在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中。晨间餐厅那一幕在他脑中反复上演,沈弦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那句“活着,总得尽量让自己好过一点”,像魔咒般挥之不去。他试图用高强度的工作麻痹自己,但签署文件时,眼前会闪过沈弦切面包时纤细苍白的手指;听下属汇报时,耳畔会响起那人清冷的嗓音。
这种不受控制的精神侵袭让他极度不悦。他厌恶一切脱离掌控的事物,尤其是这个本该被他牢牢捏在手心的“契约妻子”。
傍晚,他带着一身低气压回到顾宅,径直走向二楼书房,那是他最后的、绝对的私人领域。推开门,室内却并非他预期的昏暗与寂静。
夕阳的余晖透过巨大的落地窗,为书房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晕。而就在那片光晕之中,靠近书架的位置,一个清瘦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微微仰头,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书籍。
是沈弦。
他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色针织衫,柔软的布料勾勒出单薄的肩线,下身是简单的卡其色长裤。午后的光线下,他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边,与书房冷硬深沉的整体格调形成了一种奇异的、近乎和谐的矛盾感。
顾沉屿的脚步顿在门口,胸腔里那股无名火“噌”地一下窜得更高。餐厅还不够,现在竟敢未经允许踏入他的书房?!
似是听到了开门声,沈弦转过身来。他手中拿着一本厚厚的、封面古朴的艺术史论,脸上并没有被撞破的惊慌,只是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意外。光影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轮廓,使得那双总是过于平静的眼睛,此刻竟显得有几分……专注而纯粹。
“顾先生。”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语气自然得仿佛只是碰巧在此处相遇的熟人。“我过来找本书。林伯说这里的藏书最全。”他举了举手中的书,解释道,理由充分,态度坦然。
顾沉屿盯着他,目光锐利如刀,一步步走近,强大的压迫感在寂静的书房里弥漫开来。“我的书房,未经允许,不准进入。需要我提醒你第二遍吗?”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冰冷的警告。
沈弦并没有被他吓退,反而迎着你的目光,轻轻将手中的书抱在胸前,那姿态像是一种无意识的自我保护,又像是在扞卫自己行动的合理性。“我明白这里是您的私人领域。”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但若仔细分辨,能听出一丝极淡的、被误解的无奈,“我只是借阅,看完会立刻归还,不会弄乱任何东西。如果您觉得不便,我以后会提前向林伯申请。”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眼前琳琅满目的书架,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赞叹的情绪:“这里的藏书……真的很丰富。很多外面找不到的绝版书,这里都有。”
这句话,不像奉承,倒像是由衷的感慨。顾沉屿熟知这书房里每一本书的价值,其中不少确实是他费心搜集的珍品。他从未想过,这个被他视为空有皮囊的替身,会懂得欣赏这些?
这种认知上的错位,让顾沉屿的怒火像是打在了空处。他预想中的辩解、慌张、或是怯懦都没有出现。对方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甚至……表现出了对他藏品的兴趣?
顾沉屿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沈弦怀里的那本艺术史论上。那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专着,内容艰深晦涩,绝非消遣读物。他忍不住冷嗤:“你看得懂这个?”
沈弦低头看了看书封,指尖轻轻拂过烫金的标题,再抬头时,眼中那抹专注的光彩还未完全散去:“略知一二。以前……接触过一些。”他的回答很含蓄,没有炫耀,也没有自卑,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
又是这种态度!顾沉屿发现自己再次陷入了那种无力感。他无法从沈弦的表情和言语中判断真假,无法将他归类。他就像一团迷雾,看似清晰单薄,实则难以捉摸。
两人在洒满夕阳的书房里对峙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僵持。最终,顾沉屿几乎是有些狼狈地移开了视线,他无法再忍受那种被对方平静目光审视的感觉。他走到书桌后,重重地坐下,拿起一份文件,冷声道:“出去。下次再未经允许进来,后果自负。”
这是让步,也是一种维持体面的驱逐。
沈弦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再次微微颔首:“打扰了。”便抱着那本书,转身安静地离开了书房,并轻轻带上了门。他的脚步轻盈,没有一丝留恋或不满。
书房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顾沉屿一个人,以及空气中若有似无残留的、一丝极淡的、属于沈弦身上的清冽气息。夕阳的光芒依旧灿烂,却无法驱散顾沉屿心头的阴霾。
他烦躁地松开领带,却发现手中的文件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海里全是沈弦站在光影中回头的那一幕,和他抱着书时专注侧脸。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个怯懦的、只会用眼泪和哀求博取关注的替身,怎么会对艰深的艺术史感兴趣?
是新的伪装吗?更高明、更难以识破的伪装?
顾沉屿发现,他第一次对沈弦这个“物件”,产生了如此强烈的、想要彻底剖析清楚的欲望。而这种欲望,对他而言,危险至极。
书房惊鸿一瞥,留下的不是惊艳,而是更深沉的迷雾和亟待解开的谜题。顾沉屿这座冰山坚硬的表层之下,裂痕正在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