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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故事纯属虚构推理创作,如有雷同纯属意外巧合)。

时值仲春,惊蛰刚过,翰林院庭中的老槐树已抽出嫩黄新芽。林念桑抱着一摞待编校的史册穿过长廊,青衫袍角被晨风微微拂起,步履间已褪去三月前初入翰林时的生涩。

自正月里那场“青衫湿”的初考后,他以一篇《论漕运疏》赢得掌院学士颔首,平日里整理前朝奏议、抄录经筵讲义,默默将翰林院藏书阁中积灰的档册一一理清。同僚间那些关于“林相之后”的窃语仍未绝迹,却也多了几分对他笔力与勤勉的认可。

这日辰时三刻,林念桑刚在值房坐定,便见同年编修周子安急匆匆撩帘而入,手中攥着几页抄录的邸报,额上竟渗出细汗。

“念桑兄,可瞧见今日廷议纪要?”周子安将纸页铺在案上,墨迹犹湿,“为着北疆五市新例,朝堂上快吵翻天了!”

林念桑目光落在那几行字上。原是北境三镇节度使联名上奏,请扩边市规模,增开漠南三处榷场,许胡商以皮毛、马匹直换中原茶叶、铁器、丝绸。奏疏中“岁增税银三十万两”“羁縻诸部”“以商止兵”等字句被朱笔圈点,显是已动天听。

“这不是旧事重提么?”林念桑记得去岁冬末便有类似议论,因户部以“铁器出关恐资敌兵”为由驳回了。

“此番不同。”周子安压低声音,手指点着纸末几行小字,“你看——镇北侯府、户部右侍郎张浚、乃至内库总管太监王珰,皆附议此疏。听闻昨日御前,张侍郎算了一笔账:若依新例,三年内边市税银可抵半条运河岁入,且能省下戍边军饷数十万两。”

值房外传来脚步声,是几位年长的侍讲、侍读学士正往经筵厅去,议论声隐约飘入:

“开边市岂是儿戏?前朝永隆年间,也曾大开马市,结果如何?漠北诸部以劣马充良驹,反用换得的铁器铸箭镞,不出三年,便有了黑水河之败!”

“此言差矣。如今漠南七部皆遣子侄入京为质,王庭式微,正是以利笼络之时。况且……”声音压低几分,“宫中用度日繁,辽东战事吃紧,国库空虚啊。”

林念桑与周子安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忧虑。待门外人声远去,周子安才叹道:“你听见了?这已非简单的边政之争。我今早去户部取旧档,听见两位主事私下议论,说那新增的三处榷场中,有一处恰在镇北侯妻弟新购的草场旁;至于内库王公公,其侄儿去年刚接手京城最大的皮货商号‘裕丰隆’……”

话未说完,廊下忽响起钟声——是经筵提前召议的信号。林念桑整了整衣冠,将案上那几页邸报抄录仔细折好纳入袖中,随着同僚们往文华殿东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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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筵厅内,气氛凝重如秋霜。今日并非讲学,而是专议边市疏。上首坐着太子太傅、文渊阁大学士沈砚清,两侧分列六部九卿要员,翰林院诸官则依品阶立于下首屏息聆听。

户部右侍郎张浚正在陈述,他年约五旬,面白微须,声音洪亮如钟:“……漠南诸部所求,不过茶帛铁器。我朝以余易缺,岁可得良马万匹、皮毛十万张。马匹可充军骑,皮毛贩往江南,其利倍蓰。更紧要者,诸部得茶如得命,商路通,则刀兵息。此乃以商止战之上策,何乐不为?”

兵部尚书陆铮冷哼一声,出班驳道:“张侍郎只算利,不算害。胡商换铁,岂止铸锅造犁?漠北匠人善锻刀,三尺精铁入草原,转月即成三十箭镞!再者,边市一开,奸商必夹带私盐、禁书、乃至军器图谱。前朝教训,犹在眼前!”

“陆尚书此言,是疑我边关将士无能稽查了?”镇北侯徐莽声如洪雷。他是武将出身,虽已年过花甲,雄躯仍挺如松柏,“我北境三镇十五关,关关有税吏,市市有巡防。凡出关货物,皆需勘合凭引,何来夹带之说?倒是陆尚书麾下,去岁查获的私茶案中,竟有兵部职方司主事涉案,不知此事可了结了?”

陆铮面红耳赤,待要反驳,却被沈砚清抬手止住。这位三朝老臣缓缓睁开微阖的双目,目光扫过堂下众人,最后落在一直沉默的工部尚书李仪身上:“李尚书主管匠作、冶铁,于铁器出关之事,有何见解?”

李仪出班,言辞谨慎:“回阁老。依《工部则例》,生铁、熟铁、钢坯皆属禁运。然边市所请,乃是铁锅、农具等民用熟铁器。此类器物重熔再锻,虽可成兵,却耗工耗时,得不偿失。故臣以为,若严格限定种类、数量,并加烙印编号,追查去向,或可试行。”

此言一出,主张开市的一派面色稍霁。张浚趁机道:“李尚书此言老成谋国!况且,即便胡人真有异心,以其粗陋匠艺,万斤熟铁也未必打得出一把像样的陌刀。反观我朝,若得漠北良马充实骑营,边军战力可增三成。此消彼长,孰轻孰重?”

林念桑在下首听着,袖中的手渐渐握紧。他想起父亲生前留下的那卷《北疆舆地考》,其中有一节专论边市,墨迹苍劲:“……以利诱胡,如饲虎以肉,初则摇尾,久必噬人。胡人无市肆之需,所求铁茶,皆战备也。中原商贾趋利忘义,官吏贪贿纵容,边关终将溃于商道,非弓马也。”

那时他还年幼,骑在父亲膝头问:“既知有害,为何历代皆开边市?”

父亲默然良久,抚摸他的头顶:“因朝廷总缺银子。军饷、俸禄、宫室、陵寝……处处要钱。边市税银如鸩酒,止一时之渴,埋百年之患。”

堂上争论愈烈。主张开市者以利动人,以“羁縻怀柔”饰其表;反对者虽持重,却在“国库空虚”“辽东战事”等现实面前显得无力。林念桑冷眼观察,发现真正核心的争点无人触及——那新增的三处榷场选址为何皆近权贵私产?边市税银的分配、稽查由谁主导?所谓“严格限定数量”,在边关天高皇帝远之地,靠什么保证施行?

他目光掠过张浚腰间那枚水头极好的翡翠佩,想起曾听人言,张侍郎夫人去年在京郊置了一处温泉庄子,价值不下万两;又瞥见镇北侯说话时,右手总不自觉摩挲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那玉色温润,非中原所产,倒似漠北昆仑玉。

惊蛰惊蛰,原惊的不是地底虫豸,而是人心深处的贪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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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议至午时方散,未得定论。沈砚清只命各部三日内呈详细条陈,再作圣裁。林念桑随众退出文华殿,春阳正烈,照得殿前金砖刺目。他走在最后,忽听身后有人唤他:

“林编修留步。”

回头见是沈砚清身边的长随,恭敬一揖:“阁老请林编修至值房一叙。”

翰林院众人投来讶异目光。林念桑定了定神,随那长随穿过夹道,来到文渊阁后一处僻静小院。沈砚清已换了常服,坐在一树将谢的白玉兰下独自对弈,见他来了,指了指石凳对面:“坐。会下棋么?”

“略知一二。”林念桑依言坐下,见棋盘上黑白纠缠,白棋虽占大势,却被黑棋几处奇兵搅得阵脚微乱。

沈砚清落下一子,缓缓道:“今早廷议,你一直在听,却未发一言。以你之见,边市当开否?”

林念桑心知这是考校,沉吟片刻:“下官以为,开与不开皆是表象。真问题在于:为何开、如何开、开了谁来管、利归何处。”

“哦?”沈砚清抬眼看他,“说下去。”

“张侍郎算的账,只算朝廷明面所得:税银、马匹、省下的军饷。却未算三害:其一,铁器出关,纵是熟铁农具,漠北匠人自有秘法淬炼重锻,三年内必成精兵之资;其二,边市一开,沿途州县官吏必借查验之名层层盘剥,商税尚未入国库,先肥了蛀虫;其三,也是最险之处——权贵豪商见利蜂拥,兼并草场、垄断商路,边民失牧地,胡商受欺压,积怨日久,边关不战自乱。”

林念桑声音渐沉:“这些弊端,张侍郎、镇北侯未必不知。正因知道,才更要急开边市——趁如今反对声起、众人目光皆在‘开与否’之争时,速将榷场选址、税吏委任、商引发放等实权抓在手中。待木已成舟,纵有后患,他们早已赚得盆满钵满;而边关烽火起时,自有将士百姓用血肉去填。”

石桌上,白玉兰的花瓣无声飘落一片,正落在棋盘“天元”之位。

沈砚清久久不语,只将手中黑子反复摩挲。良久,他忽然问:“你父亲那本《北疆舆地考》,你可还留着?”

林念桑心头一震:“阁老怎知……”

“当年你父亲与我同期为官,他曾将此书手稿示我。”沈砚清目光悠远,似穿过岁月尘埃,“那时他任兵部职方司主事,自请巡边三载,归来时背已微驼,袖中尽是风沙。书中论边市之害那一章,初稿本有三千言,列举报贪腐案十七起,涉及勋贵、宦官、边将数十人。后来……他删去了那些名字与细节,只留论断。”

老人叹息一声:“我曾问他为何自毁刀锋。他说:‘证据易毁,人心难改。今日扳倒张侯,明日还有李侯王侯。制度生蠹虫,不除病根,终是徒劳。’”

林念桑喉头发紧。他想起父亲晚年总在书房独坐至深夜,对着那卷删改得密密麻麻的书稿发呆。原来那些墨点之下,曾是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名字,一段段被抹去的真相。

“你父亲删去的内容,我暗中抄录了一份。”沈砚清从袖中取出一个薄薄的旧牛皮纸封,推到林念桑面前,“如今边市之争再起,当年那些人,有的已作古,有的却还在朝堂,甚至官做得更大了。今日主张开市最力的几位,其父祖辈名姓,皆在其中。”

林念桑接过纸封,触手微凉。他没有立即打开,只问:“阁老将此物交予下官,是希望我……”

“不是希望你做什么。”沈砚清摇头,眼神复杂,“是让你知道,你今日所见之争,并非始于今日。四十年前、三十年前、二十年前……同样的戏码一次次上演,台词都未大变。为何?因人性贪利,制度纵容,纵有一二清明之声,终被金银之浪淹没。”

他指向棋盘:“你看这局棋。白棋占尽优势,却始终赢不下来,为何?因黑棋根本不按棋理来——它不在乎棋局终盘谁胜谁负,只趁乱劫掠实地,吃一口是一口。待白棋终于剿灭黑棋主力时,半壁江山早已被啃得千疮百孔,纵胜亦是惨胜。”

春风吹过庭院,满树玉兰花簌簌而落,如雪覆棋枰。

“下官明白了。”林念桑将纸封仔细收入怀中,起身长揖,“阁老是要我认清,此番上书谏阻,很可能徒劳无功。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不会因一篇奏疏瓦解。”

沈砚清却笑了,笑容里有些许欣慰,些许沧桑:“我是要你想清楚:若明知徒劳,还做不做?若做,该怎么做?你父亲当年选择删去罪证,只留警示,是知其不可为而不为。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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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翰林院值房时,已是申牌时分。周子安早等在门口,见他神色凝重,忙问:“沈阁老召你何事?可是要你参与拟写边市条陈?”

林念桑摇头,掩上门,这才将袖中那份旧抄录取出。二人就着将尽的暮光细看,越看越是心惊。

纸页上所记,皆是永隆至嘉佑年间边市贪腐旧案:

“……嘉佑三年,朔州榷场使刘墉,私放生铁五千斤出关,得贿胡商明珠十斛、金饼二百。事泄,仅贬琼州参军,三年后竟起复为幽州司马……”

“……永隆七年,镇北军粮秣官王俭,以霉变军粮强换胡商良马三百匹,转售内地,获利巨万。边军无粮,哗变劫掠边民,死伤百余。王俭罚俸三年了事……”

“……嘉佑十年,内库采办太监孙德海,令侄孙强占张家口草场千顷,圈为私市,抽分商税三成。边民诉于官府,反遭诬为‘通胡’,流放岭南者十七户……”

一桩桩,一件件,墨迹虽旧,血色犹新。每案末尾,皆附涉案者后来仕途:大多不降反升,最不济也是平调富庶之地。而弹劾他们的御史、为民请命的地方官,却多有“贬黜”“致仕”“暴病卒于途”之记。

周子安手指微颤:“这、这简直是……”

“是轮回。”林念桑合上纸页,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当年我父亲巡边归来,目睹这些惨状,欲上书揭破。可那时,镇北侯府老太爷尚在,掌京营戎政;内库总管是如今王公公的师父;至于户部那位张侍郎的父亲,当时正任吏部考功司郎中,专管官员升谪。”

他顿了顿,声音发涩:“父亲权衡再三,终将这些人名隐去。不是畏权贵,是知道扳不倒——他们互为姻亲、同门、利益同盟,一动则全网皆震。届时非但边市之弊不能除,反会打草惊蛇,令他们行事更隐秘。”

“那沈阁老给你看这些,是劝你莫要重蹈覆辙?”周子安问。

林念桑沉默良久。暮色透过窗棂,在他青衫上投下道道阴影。他想起父亲晚年常说的话:“……治国如医病,病入膏肓时,猛药反伤元气。有时只能缓缓调理,待正气渐复,再图祛邪。”

可如今这“病”,已不是父亲当年的“渐入膏肓”,而是毒已渗透五脏六腑。边市之争表面是国策辩论,实则是利益集团又一次公然瓜分国帑民脂的盛宴。若此次让他们得逞,新增的三处榷场将成为新的毒瘤,三五年内,北疆军政、财赋恐将尽入私囊。

到那时,何止是边关安危?整个朝廷的筋骨,都会被这些蛀虫蚀空。

“子安兄。”林念桑忽然抬头,眼中映着最后一缕霞光,“帮我个忙。”

“你说。”

“我要查三件事:其一,近五年北疆三镇军械损耗账目,尤其是箭镞、刀枪的报损与补充记录;其二,户部关于边市税银征收、解送、存留的旧例细则;其三……”他压低了声音,“内库王公公那位经营皮货的侄儿,去年至今的商船路引、货单副本,看能否弄到。”

周子安倒吸一口凉气:“你、你真要……”

“父亲当年隐去人名,是希望后世有人能在制度上堵住漏洞。”林念桑展开一张空白奏疏纸,磨墨执笔,“如今漏洞未堵,蠹虫却更肥了。我此番上书,不弹劾具体某人——那只会陷入党争泥潭。我要算一笔大账:把开边市可能引发的军备风险、财政流失、边民积怨、乃至动摇国本之害,一笔笔算给天下人看。”

墨在砚中化开,浓黑如夜。

“可若圣上已被税银之说打动,执意要开呢?”周子安忧心忡忡。

林念桑笔尖悬在纸上方寸处,一字一句道:“那就在奏疏最后,附上三条铁律:一,凡边市榷场,选址须避权贵私产百里,违者斩;二,税吏由户部、都察院、边军三方共举共察,贪贿一文者,三代不得叙用;三,铁器出关,每件铸编号、录去向,失察一片铁,主管官革职查办。”

他抬眼看向挚友,嘴角竟有丝淡淡笑意:“这些条款,那些主张开市的大人们,敢答应么?若不敢,便是自证其心;若敢——至少能为边市套上缰绳,少流些百姓的血。”

周子安怔怔望着他,忽然深深一揖:“我陪你。账目、旧例、路引,我想法子去弄。纵使最终石沉大海,总要对得起这身青衫。”

窗外,最后一抹晚霞没入西山。翰林院各处值房陆续亮起灯火,巡更的梆子声远远传来。

林念桑低头落笔,奏疏标题力透纸背:《论开边市十害并陈革弊三策疏》。

第一行墨迹未干:“臣闻,治国者不汲汲于锱铢之利,而惴惴于社稷之安。今北疆开市之议,朝野纷攘,皆言利不言害,言益不言损。臣请以史为鉴,以数为凭,剖肝沥胆以陈之……”

夜色渐浓,值房内一灯如豆。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惊动了梁上栖燕,呢喃一声,振翅投入茫茫春夜。

惊蛰已过,地底百虫惊起。而在这九重宫阙深处,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这“惊”的,是久伏的良知,是将熄的星火,是一个年轻翰林甘以青衫试沸油、以笔墨作长戈的孤勇。

春雷在远天隐隐滚动,似在回应这人间的喧哗与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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