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厅联合调查组的进驻，像一块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东岭区临时指挥内部激荡起层层看不见的涟漪。气氛重新变得紧绷，但与之前面对无形鬼魅、生死一线的恐惧不同，这次的紧张源于一种更为复杂和压抑的情绪——面对体制内严格审查时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以及一种深藏于心的、无法言说的憋闷。那些在暗夜里与水傀周旋、在落魂潭边与未知灵体对峙的经历，此刻都成了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只能用精心编织的“科学说辞”层层包裹，这种明知真相却要刻意隐瞒的煎熬，比直面危险更让人备受折磨。
最大的那间会议室，此刻门窗紧闭，厚重的藏蓝色窗帘拉上了一半，阻隔了外面过于明亮的正午阳光，只留下几道狭窄的光束斜射进来。空气中烟雾缭绕，混合着陈旧木料的霉味和纸张油墨的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陈锋指间夹着的香烟已经快要燃到尽头，灰白的烟灰颤巍巍地悬着，他的目光落在会议桌中央的文件上，眼神深邃得像潭深水。
王大力坐在陈锋左手边，他的左臂还吊在胸前，白色的纱布隐约透出淡淡的血迹——那是之前与水傀搏斗时留下的伤痕。他有些不耐烦地松了松领口，粗糙的手指划过紧绷的衬衫纽扣，眉头拧成一个川字。他天生就不是能坐得住的性子，更不擅长应对这种拐弯抹角的审查，比起在封闭的会议室里接受盘问，他宁愿再去落魂潭底与那些邪祟正面硬刚，至少那样的危险是明面上的，不需要如此压抑自己的真实感受。
陈锋、林晏、秦思源，以及伤势稍缓但脸色依旧苍白的王大力和负责提供医学解释的张岩，五人围坐在长条会议桌的一侧，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一个紧密的堡垒姿态。他们面前摊开着厚厚一沓手写的笔录草稿、现场照片、法医鉴定报告复印件以及秦思源整理的数据图表，上面还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红色批注。桌子的另一侧，坐着以赵组长为首的省厅调查组三人，他们面前则干干净净，只放着一支笔和一个空白的笔记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赵组长年约五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两鬓已经染上了些许白霜，穿着一身挺括的藏青色西装，没有打领带，领口敞开着两颗纽扣，却依旧难掩其严肃刻板的气质。他的眼神锐利得像两把经过精心打磨的手术刀，扫过众人时，带着一种审视的压迫感。他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开门见山地提出了要求，语气不容置疑：“我们需要一份逻辑高度自洽、证据链条完整、并且必须符合普遍认知和科学常理的最终事件报告。任何超出常规解释的说法，都无法作为正式结论上报。”
“所以，”赵组长用一支普通的黑色中性笔轻轻敲击着光洁的桌面，发出规律而带有压迫感的“笃笃”声，那声音不大，却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让原本就紧绷的气氛更加凝重。“你们坚持认为，这一系列跨度数月、造成多人死亡和失踪的恶性事件，其核心原因，可以归结为一种……目前尚未被正式记录和命名的‘未知水生生物’的袭击行为，叠加水库特殊地质结构偶然产生的、具有强烈生理干扰性的异常次声波，以及本地长期流传的‘落魂潭’恐怖传说所诱发的大规模集体心因性反应？这三者共同作用，导致了后续一系列超乎寻常的现象和后果？”
他特意在“未知水生生物”和“集体心因性反应”这两个词上加重了语气，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质疑。
陈锋深吸了一口即将燃尽的香烟，才缓缓吐出。“是的，赵组长。”他的声音同样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的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经过严密推演的客观结论，“这是我们团队，综合了所有现场勘查记录、物证分析结果、法医的权威鉴定意见，以及……特邀民俗文化顾问的专业判断后，经过反复论证，得出的最符合现有证据和逻辑链条的结论。”
他刻意强调了“民俗文化顾问”这个词，将其限定在一个学术研究的范畴内，巧妙地避开了“仙家”“灵体”等真正的核心要素。说完，他抬手将燃尽的烟蒂按在桌角的烟灰缸里，用力拧了拧，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长短不一的烟蒂，足见他们在调查组到来之前，已经为这份报告反复斟酌了许久。
“未知水生生物？”赵组长拿起一张刘倩脚踝处那诡异淤痕的高清特写照片，，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照片上的淤痕呈深紫色，却清晰地呈现出五指抓握的轮廓，看起来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攥住后留下的印记。“什么样的水生生物，能造成这种……形态如此酷似人手抓握、甚至连指节轮廓都隐约可见的伤痕？并且，根据法医报告，其瞬间作用力之大，足以造成受害者踝骨的骨裂？”
他将照片轻轻放在桌面上，推到众人面前，继续说道：“省厅技术处，甚至邀请了部里相关领域的专家进行会诊，比对过所有已知的淡水乃至海洋生物数据库，包括一些极为罕见的寄生生物和腔肠动物，均无法找到匹配的物种。这个解释，缺乏坚实的生物学基础，说服力不足。”
张岩适时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接过了这个棘手的问题。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面前的法医鉴定报告，语气是职业法医特有的、剥离了情感的客观：“赵组长，我们必须承认，人类对自然界的认知，尤其是对深水环境的生物多样性认知，还存在大量的空白区。东岭水库建成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库区面积广阔，最深处达到了七十多米，水下地形复杂，水温分层明显，底部还可能存在连通地下暗河的溶洞或裂隙，这些特殊的环境条件，为未知生物的栖息和繁衍提供了理想的生存空间。”
他顿了顿，指着上面的一行数据说道：“我们从受害者伤痕深处，通过显微切片技术，成功提取到了极其微量的、非人类来源的生物组织残留物。其中含有三种无法在现有数据库中完全比对的异常同位素。这本身就是一个强有力的、指向‘未知生物’存在的间接证据。”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组织着语言，将那些无法言说的超自然力量，巧妙地扭曲包装成了尚未被科学认知的生物特性：“至于作用力的问题，我们需要考虑到水下环境的特殊性。强大的水流冲击，叠加受害者遭遇袭击时剧烈的挣扎动作，以及……可能的、该未知生物特有的、瞬间爆发性的攻击方式，在特定情境下，完全有可能产生足以造成骨裂的瞬间压强。从生物力学角度看，这种情况并非完全不可能发生。”
“更重要的是，”张岩的语气加重了几分，眼神中带着专业的笃定，“所有在水中发现的受害者，尸检均明确证实肺部无水或仅有少量呛入液，这完全不符合常规溺亡特征。因此，我们更倾向于认为，受害者是在极短时间内，经历了某种作用于神经系统的、快速生效的生物毒素影响，导致心脏骤停，随后尸体才被移动或抛弃入水中。”
这番解释，半真半假，游走在科学已知与未知的边缘。张岩他更深知，落魂潭底的真相一旦公之于众，必然会引发大规模的社会恐慌，到时候造成的混乱和危害，远比现在的隐瞒更加严重。有时候，为了保护更多的人，避免引发更大的恐慌，将惊世骇俗的真相进行必要的“降维”处理，是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那么，合葬仪式当天，那场来得极其突兀、范围精确的狂风和温度骤降，以及……那些众多目击者声称看到的，比如骨灰盒上莫名出现的类似抓痕的印记，还有部分人员报告的时间感知错乱、听到诡异低语等现象，又该如何用你们的‘科学’模型来解释？”赵组长显然对张岩的解释并未完全信服，他将问题转向了更核心、也更棘手的超自然环节。
秦思源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她从容地打开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调出了几幅精心处理过的、看起来极其专业复杂的波形图。“赵组长，请看这里。”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带着科研人员特有的自信，“这是我们在仪式前后七十二小时内，于水库周边五个监测点同步捕捉到的次声波频谱和异常低频电磁波波动数据。”
她指着屏幕上几个明显异于背景噪音的、突兀的峰值，解释道：“这些峰值出现的时间，与目击者描述的‘狂风骤起’‘温度骤降’时间点完全吻合。经过我们与省地质调查局提供的区域地质数据进行比对分析，确认这些特定频率的波动，与鸭鸭山区域已知的、周期性的微小地质活动存在高度的相关性，相关系数达到了0.87，远超统计学意义上的显着水平。”
“根据现有研究表明，”秦思源继续说道，“这类频率的低频电磁辐射，能够直接作用于人类的前庭系统和大脑边缘系统。这会引发一系列强烈的生理不适，比如眩晕、恶心、方向感丧失。更重要的是，它们还能诱发短暂的视听幻觉和强烈的、无端的恐惧情绪，尤其是在个体心理状态本就不稳定的情况下。”
“我们推测，合葬仪式当天，恰好遇到了一个地质能量释放的相对峰值期。这种异常的物理环境，叠加水库本身‘落魂潭’传说在本地居民心中根深蒂固的心理暗示，在部分心理敏感度高、或当时情绪处于悲伤、焦虑等不稳定状态的人群中，极其容易诱发出强烈的集体心因性反应。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会有多名目击者同时声称看到了诡异现象，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至于骨灰盒上的‘抓痕’，”秦思源切换到另一组微观照片，“经过我们实验室的扫描电子显微镜分析和材料模拟测试。我们更倾向于认为，由于地质活动引发的空气电离现象导致，在骨灰盒特定的漆面材质上留下的物理印记。这种现象虽然概率极低，但从流体力学和电磁学理论上看，是完全存在的。”
她的解释环环相扣，数据支撑看似无懈可击，每一个论点都有相应的图表或实验结果作为佐证，将所有无法用常理解释的灵异现象，都巧妙地归结为了“科学尚未完全阐明但其存在具有理论可能性”的物理或群体心理现象。
林晏坐在秦思源身边，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观察着赵组长的表情变化。他知道，秦思源的解释虽然天衣无缝，但其中的牵强之处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赵组长沉默了许久，手指依旧轻轻敲击着桌面，只是频率比之前慢了一些。他的目光在屏幕上的图表和众人脸上来回扫视，像是在进行最后的判断。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只剩下电脑风扇轻微的转动声和赵组长指尖敲击桌面的“笃笃”声。王大力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感觉喉咙有些发干，他下意识地想去拿桌上的水杯，却被陈锋用眼神制止了。
会议室里的气氛暂时缓和了一些，但是大家都知道，真正的主角还没有张嘴说话。一切都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