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鱼在阅览室最深处那张桌子前坐下，木质椅子承受重量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过分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
她把那本厚重的《海洋奥秘探析》和那瓶运动饮料并排放在桌面上。
小心翼翼地翻开发黄的书页，一股陈旧纸张特有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刺激着她敏感的鼻腔。
她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关于深海发光鱼类和复杂洋流图的文字与图表上，但昨晚那几颗违背重力悬浮颤抖的水珠画面，和陈昊那双带着友善与误会的清澈眼眸，如同两个纠缠不休的幽灵，在她混乱的脑海里交替闪现，让她的心神不宁。
就在她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书页粗糙的毛边，目光涣散地停留在纸面上的时候，一阵略显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位穿着褪色工装裤、戴着厚厚眼镜的图书管理员推着一辆吱嘎作响的金属书车，慢吞吞地经过她所在的过道。
书车上堆满了等待归位的书籍，像一座移动的小山。
管理员似乎并未注意到阴影中的七鱼，只是专注地核对着书架上的标签，偶尔抽出一本书，又塞进另一本，嘴里还低声嘟囔着什么。
书车轮子与老旧地面的摩擦声，书本碰撞的闷响，暂时打破了阅览室死水般的沉寂，也让七鱼从混乱的思绪中惊醒了一瞬。
她下意识地将兜帽又往下拉了拉，身体微微侧向书架，直到那脚步声和书车的吱嘎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层层书架的另一端。
寂静重新笼罩下来，甚至比之前更加厚重。
就在七鱼以为可以重新获得片刻安宁时，对面的空椅子被极其轻微地拉开，木质椅腿与老旧地面摩擦，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沙沙声。
这声音太轻了，轻得像是幻觉，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感。
一个身影，带着一种与这陈旧环境格格不入的静谧感，无声无息地坐了下来。
一股熟悉的、清冷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仿佛雨后白花般的香气，先于视觉侵入了七鱼的感知领域。
这香气很淡，却极具穿透力，瞬间盖过了书本的霉味。
七鱼全身的肌肉猛地绷紧僵直，连呼吸都为之停滞。
她几乎能听到自己颈椎因为紧张而转动时发出的细微“咔哒”声。
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迟疑，抬起头。
果然是苏婉清。她今天穿了一件样式极其简洁、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白色及膝连衣裙，剪裁合体，布料却有着不易察觉的细腻光泽，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朦胧光线下，泛着柔和的珍珠般的光泽。
乌黑顺滑的长发如同瀑布般柔顺地披在肩后，几缕发丝自然地垂在脸颊两侧，衬得她裸露的脖颈和精致的锁骨线条更加清晰优美。
她手里随意地拿着一本封面是抽象色块的外文艺术画册，但她的目光，却平静地落在七鱼试图隐藏在兜帽阴影下的脸上。
“看来你好多了。”苏婉清开口，声音压得很低，音量控制得恰到好处，只给对面的七鱼清晰捕捉，却不会打扰到远处几个埋首书中的学生。
七鱼的心脏猛地攥紧。
她怎么找到这里的？
顶楼，几乎被遗忘的自然科学阅览室，最深处、最不起眼的角落……这绝不可能是偶然的邂逅。
她是……特意寻来的？
“嗯……”七鱼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得发疼，她努力吞咽了一下，才挤出声音，“谢谢……之前，真的，非常感谢你。”
她慌乱地低下头，视线死死钉在桌面上那些陈年木纹裂缝里，不敢与苏婉清那双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视她内心最深处秘密的眼睛对视。
“举手之劳。”苏婉清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评论窗外一成不变的天空，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既无热情也无冷漠。
她纤细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搭在画册光滑冰冷的封面上。
“不过，”她话锋微转，声音依旧保持着那种奇特的平稳，却莫名地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甸甸的份量，“我觉得我们需要谈一谈。关于你的……情况。”
“情况”这两个字，被她用那种特有的、清冽而标准的音色说出来，就像薄而锋利的冰刃，精准无比地刺中了七鱼最敏感、最试图掩盖的神经中枢。
她猛地握紧了一直放在桌下、藏在宽大袖口里的拳头，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带来一阵尖锐而清晰的刺痛，这才勉强压制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维持住表面那摇摇欲坠的镇定。
该来的，终究还是躲不掉。伪装在真正的洞察力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你放心，”苏婉清仿佛拥有一双能透视人心的眼睛，轻易看穿了她瞬间筑起的、脆弱的心防，语气依旧没有什么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我对你的个人隐私没有任何兴趣，更不会做四处宣扬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
她先抛出了一颗看似可靠的定心丸，但接下来的话却像收紧的绳索，让七鱼刚刚松懈一丝的心悬得更高，几乎喘不过气，“我只是认为，以你目前的状态，急需学会如何更有效、更不露痕迹地隐藏自己。昨天的意外，如果不是刚好遇到的人是我，你可能会立刻陷入无法想象、也难以收拾的巨大麻烦。”
七鱼被迫抬起头，这一次，她无处可逃，直直地撞进了苏婉清那双清澈又深不见底的眼眸中。
那里面没有明显的威胁，没有令人难堪的嘲讽，甚至没有太多廉价的同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智和清醒的分析，像是在冷静地审视一个突然出现、亟待解决的复杂难题。
这种剥离了个人情感的目光，反而让七鱼一直紧绷的、试图用坚硬外壳保护自己的心防，“咔哒”一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独自一人面对这具身体翻天覆地、不受控制的变化，摸索着处理层出不穷的生理窘迫和心理恐惧，实在太难了，难到让她身心俱疲，几乎要在这无声的压力下彻底崩溃。
“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得更好。”这句话几乎是从七鱼颤抖的牙关里艰难地挤出来的，带着一丝无法完全压抑的哽咽般的颤抖，是一种混杂着绝望、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期盼的、彻底的坦诚。
她像是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冰冷海水中挣扎了太久，即将溺毙之时，突然看到前方出现的一点微光，哪怕不知道这光来自救援船只还是危险的磷火，也本能地、不顾一切地想要抓住。
苏婉清没有立刻回应这份近乎崩溃的坦诚。
她的目光像锋利的手术刀，在七鱼身上缓缓地、仔细地扫过，从她身上那件过于宽大、试图掩盖所有身体线条却反而显得突兀的深灰色运动服，到她因为紧张而死死绞在一起、指节用力到泛白的手指，再到她低垂着、几乎要埋进胸口、试图藏起所有惊慌和脆弱表情的脸。
那目光如同最先进的扫描仪器，冷静、客观地评估着每一个细节。
“虽然我并不清楚你具体经历了什么，又是什么导致了现在的‘情况’，”苏婉清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压得很低，却每个字都清晰无比，敲打在七鱼的心上，“但这身打扮，实在有些欲盖弥彰了。过于刻意的隐藏，反而容易勾起不必要的注意和好奇。”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睑投下淡淡的阴影，随即抬起，像是经过权衡后做出了一个最终决定，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明天下午三点，学校后门那条小巷里，那家叫‘转角’的咖啡店，最里面靠窗的卡座。我会在那里，给你一些或许有用的、基本的建议。”
她说完，目光重新落回七鱼脸上，补充了最后一句，却巧妙地将最终的选择权和压力，轻飘飘地抛了回去，“来，或者不来，决定权在你。”
话音落下，她不再等待七鱼任何回应，甚至没有再多看她一眼，便拿起桌上那本厚重的艺术画册，优雅地站起身，白色的裙摆随着动作划出一道轻微而流畅的弧线。
她没有留下任何告别的话语，就像她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转身，沿着两排高大书架之间那条阴暗狭窄的过道，步履平稳地离开了。
她的身影很快便融入了阅览室入口处那片光亮之中，消失不见。
七鱼一个人僵硬地留在原地，维持着那个近乎蜷缩的防御姿势，仿佛被瞬间冻结，又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直到苏婉清留下的那缕清冷花香逐渐被旧书的气味掩盖，她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一直紧握的拳头，掌心留下了四个深深弯月形的指甲印，隐隐渗出血丝。
心脏还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撞击着肋骨，耳边是血液奔流的嗡嗡回响。
苏婉清的话，像一颗投入看似平静却暗流汹涌湖面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了巨大而混乱的波澜。
是机会？
是援手？
还是一个包装得更精致的未知陷阱？
接受这份看不透的好意，还是继续独自在恐惧和迷茫中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