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静静躺着一支笔。
一支曾点化过纸人、毛笔、老树,开启了万物灵智,甚至构建了七座梦院文明基石的秃笔。
此刻,它沐浴在九万世界灯火汇聚而成的璀璨星河之中,笔杆上流淌着前所未有的神性光辉,仿佛只要轻轻一握,便能撬动整个诸天。
陈九心中涌起一股豪情。
他刚刚经历了从“施予者”到“共感者”的蜕变,神魂与九万世界同频,力量感充斥着每一寸新凝的血肉。
他想看看,这支陪伴他至今的笔,在承载了众生之念后,会展现出何等惊天动地的伟力。
他伸出手,五指微拢,念头一动。
预想中,秃笔应化作一道流光,跃入掌心。
然而,一息,两息,三息……
心界之内,死寂一片。
那支笔,静静地躺在那里,纹丝不动。
仿佛刚才那九万世界灯火齐亮的浩瀚异象,与它没有丝毫关系。
陈九一怔,眉心微蹙。
他再次集中精神,这一次,他不再是简单的召唤,而是将自己那凝实无比、承载了众生愿力的神魂之力,如丝线般探出,试图缠绕上笔杆。
神魂之力触及笔杆的刹那,他清晰地感觉到,笔尖,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就一下。
随即,便如一块枯朽的木头,彻底沉寂下去,再无半点反应。
一股冰冷而陌生的隔阂感,从笔杆上传来,清晰地告诉他——它拒绝了他。
怎么会?
这支笔是他点化的第一个造物,是他金手指的延伸,是他心魂的一部分!
它怎么会拒绝自己?
陈九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一股比之前力量失灵时更深沉的困惑与不安,笼罩了他。
“先生。”
归影童清脆的声音在身旁响起,他小小的身影捧着那盏已重新燃起的梦院心灯,灯火映照着他天真却又通透的脸庞。
“不是笔坏了。”他仰头看着陈九,声音低低的,却一字一句敲在陈九心上,“是您……不能再‘给’了。”
“不能再‘给’?”陈九重复道,咀嚼着这三个字的含义。
“嗯。”归影童认真地点头,“七座梦院,还有那后面的九万世界,他们点化您,不是为了让您拥有更强的力量去继续当高高在上的‘施者’。他们是想让您……成为‘回音’。”
回音?
不等陈九细想,盘坐在《万归长生》古书前的黑渊,那庞大如山的身影缓缓睁开了眼。
他面前的古书无风自动,“哗啦啦”地翻到了“传灯篇”的最后一页。
原本空白的末章书页上,一行金色的古篆缓缓浮现,字字重若千钧:
“光出万源,主归众念。”
“先生,”黑渊的声音如洪钟大吕,在心界中回荡,“您如今的存在,是九万世界愿力汇聚而成的道影。您的每一丝神魂,都与那九万盏灯火紧密相连。若再以旧法,将自身之力强行‘注入’、‘点化’一物,便等同于从这九万份‘记得’中,强行割裂出一部分属于您自己的东西。”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凝重:“那不是点化,那是自残。是您在亲手撕裂自己的‘存在’。”
陈九的心猛地一沉。
他终于明白,为何刚才尝试驱动秃笔时,会感到那股冰冷的隔阂。
那是九万世界众生的集体意志,在下意识地保护他,阻止他“伤害”自己。
“那要如何?”陈九沙哑着声音问道,“这支笔,从此便废了?”
“不。”黑渊摇头,“想让笔动,得先让那九万盏灯,同频共振。当九万份‘念’,汇聚成同一个‘愿’时,这支笔,自会为您而动。”
同频共振?
陈九的目光穿透心界,望向那片璀璨的灯海。
九万盏灯,看似光芒万丈,连成一片,但仔细看去,却能发现每一盏灯的颜色、亮度、甚至是摇曳的频率,都截然不同。
立于愿力虹桥尽头的凤清漪,看得比他更为真切。
她的九幽玄体化作愿桥,是这一切的核心枢纽,对每一丝愿力的性质都了如指掌。
在她眼中,这片灯海虽然壮阔,却充满了驳杂与混乱。
北漠梦院的灯火,光芒中夹杂着风沙的悲鸣与对未来的迷茫;南荒题壁所化的灯火,光晕里渗透着挣扎求生的血痕与戾气;东海老槐树下的灯火,根须深处仿佛还埋着孩童无声的泪水与离别的伤感……
他们都在虔诚地“记得”那个扎纸匠,都在疯狂地模仿他留下的每一个动作,点化身边的一切。
可是……
“他们只知模仿您扫雪的姿态,却不懂您为何要日复一日地扫去庭前雪。”凤清漪的声音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灯是亮了,心,却没通。”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心界。
话音未落,她并指如剑,一道纯粹的愿力自指尖弹出,试图融入那片驳杂的灯海,以自身至纯的“念”,去引导、调和那些混乱的光色。
然而,就在她的愿力触及灯海的瞬间,一股磅礴浩瀚、却又混乱无序的反震之力猛然传来!
“嗡!”
凤清漪闷哼一声,身形微晃,那道七彩虹桥都险些溃散。
她被那股力量硬生生弹了回来,俏脸上一片煞白。
强行调和,行不通!
九万个世界的意志,哪怕驳杂,汇聚起来也绝非一人之力所能撼动。
心界再次陷入了沉寂。
问题摆在眼前,却似乎成了一个无解的死局。
就在所有人都束手无策之际,角落里,那个从始至终都默默无闻的身影,有了动作。
阿丙。
那个由陈九点化的第一个纸人,只会扫地的执拗门童。
他没有去看那片令人绝望的灯海,也没有去理会那支沉寂的秃笔。
他只是蹲在归心院的院角,像过去无数个日夜一样,用一根不知从哪捡来的炭条,在光滑的青石板上,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
他描摹的,正是陈九过去执笔点化的那个姿势。
一遍,两遍,三遍……他的动作笨拙而执着,仿佛要将那个瞬间,刻进自己的灵魂深处。
忽然,他停了下来。
他似乎觉得炭条画出的痕迹,缺少了什么。
他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他缓缓举起了那把陪伴他最久的扫帚。
他将那磨损得光滑的帚尖,轻轻伸向归影童捧着的心灯。
他没有去触碰火焰,而是小心翼翼地,在灯盏边缘,蘸了一点点燃烧后积存的灯灰。
然后,他转过身,面对那块青石板,高高举起扫帚,以帚尖为笔,以灯灰为墨,用尽全身的力气,模仿着记忆中主人的姿态,重重地划下了一道痕迹!
就是这一划!
刹那间,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那道由灯灰画出的黑色痕迹,竟猛地绽放出一缕微弱却无比精纯的光芒!
光芒顺着石板的缝隙,如同一条拥有生命的小溪,蜿蜒流淌,最终汇入了心界中央,那支沉寂的秃笔之中!
嗡——!
秃笔再次轻颤,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
陈九心头剧震,如遭雷击!
他死死地盯着阿丙,一个匪夷所cn的念头涌上心头。
“他……他在用‘记忆’,模拟‘点化’?!”
“我明白了!”归影童高举心灯,灯火剧烈摇曳,他观测着那道流入秃笔的微光,激动地大喊起来,“先生!九万盏灯,不是所有灯都能直接连通您的心界!只有……只有真正‘懂’了您的人,他们的‘记得’,才能化作本源之光,成为真正的传灯之源!”
他猛地指向那片浩瀚灯海中的某几个光点:“您看!只有最早点燃愿火的那七座梦院,他们的灯火,才和我们归心院一样,与您完全同频!”
陈九顺着他指引的方向望去,果然,在那片驳杂的光海中,有七点光芒虽然微弱,却纯净得如同钻石,它们的光芒,与归心院的灯火遥相呼应,形成了一个稳固的共鸣。
原来如此。
问题不在于九万盏灯太多,而在于真正“懂得”的,太少。
他不能强行去“调和”,那只会引起反弹。
他必须去“教导”,去告诉他们,那个扎纸匠,究竟是谁,他为何而来,为何而去。
当夜,陈九闭上了双眼。
他的身形没有动,但一缕凝练到极致的残念,却悄无声息地脱离了心界,循着一道驳杂的光脉,潜入了遥远的北漠。
那是一个由孤儿们建立的梦院,他们的灯火,是所有灯中最黯淡、最充满恐惧的一盏。
陈九的残念,进入了一个瘦小男孩的梦中。
他看到,那个男孩正跪在一个粗糙的纸人像前,一遍遍地磕头,嘴里念念有词。
他不是在祈求力量,也不是在感悟大道,他只是在恐惧。
“不能忘,不能忘……先生说,被忘记,就会死……我不想先生死……”
陈九的心,被这稚嫩的恐惧刺痛了。
他悄然无声地,将自己的残念,附在了那个粗糙的纸人像上。
然后,借着纸人的口,一道低沉而温和的低语,在男孩的耳畔响起:
“我不是神。”
男孩的哭泣声戛然而止,惊愕地抬起头。
纸人像继续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与坦诚:
“我只是一个……和你一样,怕黑,怕冷,怕被忘记的扎纸匠。”
“可是……因为你们记得我,所以我必须回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陈九的心界之中,那支原本死寂的秃笔,猛然剧烈一颤!
一滴漆黑如墨的液体,从干枯的笔尖,缓缓渗出,悬停在空中。
那不是灵力,也不是愿力。
那是一滴,由一个孤儿的“理解”和一个扎纸匠的“坦诚”共同凝聚而成的……
记忆之泪。
陈九缓缓睁开眼,凝视着悬浮在自己面前的这一滴墨。
它蕴含的力量微乎其微,却让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亲近与真实。
旧法已死,新道初生。
或许,他不再需要用手去“执”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