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九塔之上,最后一缕残存的金光如风中残烛,明灭不定,最终归于死寂。
那曾镇压一方气运的“万灵之国”四字石碑,此刻裂痕纵横,仿佛下一瞬便会彻底崩碎。
风声呼啸,一道黑影如鬼魅般穿过庭院,单膝跪地,正是岳九。
他头颅低垂,声音嘶哑而急切:“家主!海眼地脉再度发生剧震,幽冥录的残本在深处低语不绝,那感觉……像是在召唤某个恐怖的存在归来!”
灯火摇曳,映照着陈九苍白如纸的面庞。
他斜靠在灯柱旁,意识已然模糊,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灵魂深处的剧痛。
但他那只青筋暴起的手,依旧死死攥着那本古朴的“梦录”。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岳九所言非虚。
万民之愿力汇聚成的梦魇正在侵蚀地脉根基,一旦海眼失守,那位被放逐的梦魇尊主,便会借着众生的恐惧与祈愿,于现世中重塑神胎。
而他自己,也将在这场无休止的消耗中,彻底忘却那支撑他走到今天的唯一执念——“为何而战”。
时间,已经不多了。
“墨生。”陈九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侍立在阴影中的墨生一步踏出,躬身道:“先生,有何吩咐。”
陈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本“梦录”推至身前的石案上。
他抬起左手,右手食指并作剑指,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刺入自己心口。
噗嗤一声轻响,鲜血并非喷涌,而是一滴滴殷红如玛瑙的液体,顺着他的指尖缓缓滑落。
每一滴血珠中,似乎都蕴藏着破碎的光影与记忆的片段。
“我要写一篇《逆命录》。”陈九看着那滴落在石案上的心头血,气息微弱却坚定,“不用金墨,用我的记忆来写。”
墨生瞳孔骤然收缩,失声道:“先生,不可!您的神魂本就因点灯而残缺,若再以承载记忆的心血为墨,记忆大量流失,您会……会变成一具只有本能的空壳!”
“空壳?”陈九忽然笑了,那笑容带着一丝疯狂与释然,“只要我还记得‘不认命’这三个字,便足够了。”
他不再多言,闭上双眼,神魂沉入记忆的深海。
一幅温暖的画面浮现——简陋的屋檐下,母亲正为他缝补衣衫,脸上带着疲惫却温柔的笑。
她曾对他说……
陈九猛地睁眼,右手蘸起那滴心头血,在空白的石案上写下第一行字。
血墨落石,字迹竟燃起淡淡的红光。
“我母曾言,人可穷,不可跪。”
字成,他脑海中母亲的音容笑貌瞬间褪色,变得模糊不清。
一股巨大的空虚感涌上心头,他眼神中的光芒,暗淡了一分。
他没有停下,继续探寻。
暴雨倾盆的街角,年幼的他瑟瑟发抖,姐姐用瘦弱的肩膀为他撑起一把破旧的油纸伞,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衫,她的眼神却比火焰还要明亮。
第二滴心血落下。
“世间不公,当以心火焚之。”
姐姐的身影也开始破碎,那份被守护的温暖如同退潮般从他生命中抽离。
他的眼神,再暗一分。
他回忆起少年时的意气风发,回忆起朋友间的生死与共,回忆起每一次浴血奋战的理由……他将这些最珍贵、最炽热的过往,一一化作笔下的血墨,刻写在石案之上。
每写一字,他眼中的神采便流逝一分。
每落一笔,他身上的气息便衰败一分。
就在他即将写下最后一笔时,一道虚幻的身影在旁边凝聚成形,正是许久未见的碑娘·承罪。
她面容悲戚,声音带着宿命的叹息:“此录若成,可化为心渊之锁,镇压地脉百年。但是你……可能连自己是谁,都会彻底忘记。”
陈九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嘴角牵起一抹惨淡的弧度。
他忘了太多,多到已经不在乎再多忘一点。
他蘸起最后一滴心血,却发现手臂重如千钧,再也无法抬起。
意识,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先生!”墨生一步上前,握住陈九冰冷的手腕,另一只手毅然拿起一支金狼毫,蘸起陈九尚未用尽的心血,又引来自己的浩然金墨,补其残意。
“我来替您写完!”
墨生眼中含泪,笔锋却稳如磐石,带着陈九不屈的意志,一字一句,续写而下。
他的笔锋所至,字字如刀,句句如雷,金红二色交织,仿佛是在向整个苍天宣战!
“天道封我为奴,我自点灯为契;”
“天道夺我记忆,我以命为墨;”
“天道谓我灾星,我便焚身成光!”
当最后一个“光”字落下,整座石案轰然震动!
那篇血与金墨交织的《逆命录》自动悬浮而起,化作一道流光,瞬间冲入地面,直射海眼地脉的最深处!
轰隆!
大地深处传来九声沉闷如心跳的巨响。
《逆命录》在心渊之中,轰然解体,化作九道贯穿天地的璀璨金锁,死死地钉住了动荡不休的九条地脉!
那来自幽冥录的低语戛然而止,躁动的梦魇之力被瞬间镇压,消弭于无形。
刹那之间,万灵之国境内,无数在噩梦中挣扎的民众,心头那块沉甸甸的巨石被猛然搬开。
他们从惊恐中醒来,只觉得神清气爽,仿佛一场纠缠了数月的大病,霍然痊愈。
凤鸣院深处,静坐调息的凤清漪猛然睁开双眼,体内那股因万民噩梦而产生的玄体共鸣,在这一刻彻底平息。
她美眸中闪过一丝震撼与迷茫,喃喃自语:“有人……替这天下苍生,烧尽了所有的噩梦。”
而陈家小院内,那盏救世的灯,却即将熄灭。
陈九无力地倒在灯前,身体冰冷得像一块石头。
他手中的“梦录”无风自动,翻到了最后一页。
空白的纸页上,一道崭新的纹路缓缓浮现——那是一缕被他刚刚剥离出去的、最核心的记忆,竟化作了一根纤细的灯芯,悄然缠绕在了那朵幽蓝色的火焰之上。
火焰轻轻一颤,一道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意念从中透出:“家主……您还记得我吗?”
陈九的嘴唇微微翕动,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想回答,却发现脑海中一片空白,连“我”这个字代表着什么,都变得模糊不清。
就在此时,那朵幽蓝色的灯火猛地一闪,光芒扭曲,竟在院中投射出一道巨大而古老的青铜门虚影。
门上刻满了无法辨识的诡异符文,一道狭长的门缝中,黑暗深邃。
突然,一双不属于任何已知生灵的金色眼眸,在那门缝之后缓缓睁开。
一道仿佛来自亘古洪荒的低语,如雷霆般在陈九的灵魂深处炸响:
“第九人……你终于,把自己也点化成了祭品。”
陈九缓缓抬头,望向那扇虚幻的青铜门。
他的眼中,再无一丝属于过往的光彩,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空洞。
然而,他的嘴角,却在此刻缓缓扬起一抹诡异的弧度。
他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所有的过往,忘了为何而战,也忘了为何而生。
但他唯独记得一件事——要用尽一切,去推开眼前这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