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简放下筷子，用纸巾按了按嘴角，声音低下去：
“今天写那个反派，写得我有点难过。
他明明想救所有人，却不得不先把1%的人送上牺牲的手术台。
读者肯定会骂他冷血……
可我总觉得，他比那个光芒万丈的主角，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1%里，包括他妻子吗？”
“包括。”俞简直视他，眸色澄亮，“而且剧本里写了，他妻子是自愿的。”
空气突然安静了三秒，只听得见客厅角落水族箱恒温泵规律的“嗒、嗒”声。
顾天纵垂眸，把雪梨送入口中，慢慢吞咽。
饭后，碗底还留着最后一圈银耳的甜光。
俞简把空碗倒扣在沥水架上，回头冲他晃了晃：“顾同学，今天谁洗碗？”
“我洗。”顾天纵把袖口挽到手肘，答得自然，
“你写的反派在救人，我得向反派学习。”
俞简“噗嗤”笑出声，拿抹布作势抽他，力道却像给猫顺毛，软绵绵地掠过他手背：
“反派听了要起诉你侵权。”
话音未落，普朗克正好跳上中岛，尾巴扫过两人之间，把那0.3秒的暧昧拍成慢镜头。
水流声响起，像恒压泵低功率运转。
俞简擦完台面，倚在岛台旁看他。
白衬衣被暖黄灯打出毛边，水珠顺着他指骨滑进下水口。
她忽然想起剧本里那句台词：
“水流最残忍，
它冲走所有指纹，
却冲不走人设。”
她没说话，转身去客厅把唱片机唱针放下，低音大提琴的《帕赫贝尔卡农》沉到60db，像心跳被放大在暗室里。
落地窗前的沙发是湖蓝色，衬得外头那片人工湖更静。
她窝进顾天纵怀里，赤脚踩在他拖鞋上，脚尖冰凉。
湖面微光透进来，把两人的轮廓镀上一层0.5mm的银边。
“我爸说，这首曲子适合给未出生的小孩当摇篮。”
顾天纵的掌心贴在她腰窝，温度透过薄薄家居服渗进来：
“那我们现在是摇篮，还是小孩？”
“我们？”俞简把脸往他怀里更深地埋了埋，声音带着笑意和一丝慵懒的狡黠，
“我们是第三小节，还没轮到高八度。”
顾天纵没追问，只替她挽起那缕掉队的发，指尖擦过她耳后——36.5c，人类最安心的温度。
指腹多停一秒，像确认“活着”这件事——脉搏、温度、呼吸，都在。
湖面忽然跃起一尾鱼，涟漪撞碎月光。
俞简指着那一圈圈银亮：“你看今晚的湖，静得像镜子。
上次我们去散步，张阿姨带着她孙子在喂鱼，那孩子笑得多开心。
牙还没长齐，先会笑。”
顾天纵手臂收紧，下巴抵她发顶，嗓音低而稳：
“你喜欢，以后我们天天傍晚去散步。”
“也别天天，”她打了个小哈欠，“日子得留点空白，给意外当舞台。”
顾天纵低笑，“空白我来填，舞台我给你搭。”
俞浅笑着啄一下他的下巴：“顾同学，情话别过量，我怕血糖高。”
她蹭了蹭他胸口，“我就是觉得，这样安安静静的日子真好。
有你，有普朗克，有花有草，不用操心这那的。”
他指尖顺着她发丝，一下，又一下，像在梳理一条看不见的河：
“会一直这样的。”
俞简仰头，鼻尖碰他下巴：“嗯？”
唱片机自动重复，大提琴的循环圈像端粒酶，一遍遍给夜色续尾。
俞简忽然把脸贴到他颈动脉，声音软得只够振动耳骨：
“我怀孕了，六周。”
六个字，像六颗钉子，把夜色钉在原地。
顾天纵瞳孔骤然收缩，视网膜上闪过一行行只有自己看得见的透明数据：
胎儿端粒长度、R-a试剂穿透血胎屏障的概率、伦理委员会红头文件编号……
大脑瞬间跑完一场无人知晓的马拉松。
可他说出口的却是：“名字你来起，还是我来？”
俞简没放过他，指尖在他腕内侧轻轻一掐：“你在算风险。”
顾天纵沉默，把额头抵在她小腹。
那里还平坦，他却已经听见看不见的胎心，像遥远培养箱里第一颗细胞贴壁的轻响。
俞简的手落在他后脑，插进发间，指腹摸到一点湿——不知是湖水反光，还是他的汗。
普朗克跳上沙发背，尾巴尖那一撮白，在夜灯里晃成一个小光标。
“我们孩子，”俞简开口，声音被音乐衬得柔软，“你希望tA像你还是像我？”
顾天纵声音低：“像你好，心软，能跟植物说话。”
“那你呢？”
“我负责给tA讲睡前故事，讲1%的人怎么把世界往前推。”
俞简回头，目光软却亮：“推得动吗？”
顾天纵终于抬眼，黑曜石似的瞳仁里映出她，也映出窗外碎银般的湖。
他没答，指尖碰到她掌心。
大提琴正好滑到第三小节，高八度还没来，
湖面的月光却悄悄往前爬了一格，像给未来留出的空白谱线，等待某人用铅笔填上休止或延长。
顾天纵低头，借窗外漏进来的霓虹，看清她睫毛投下的细影——一颤不颤，安稳得近乎奢侈。
她想要的，不过是这样的日子：
有花有草，有猫有他，不必把日历撕得战战兢兢，不必在凌晨三点对着电脑计算还能陪谁多久。
可偏偏“时间”两个字，是他每天打交道的最大变量。
脑海里闪过晚餐时俞简随口提的张阿姨，闪过那些在病痛中挣扎的普通人。
他们也和俞简一样，想要多陪孩子几年，想要看着家人平安长大，想要没有遗憾地度过一生。
可时间和病痛，总在轻易剥夺这些简单的愿望。
“自愿的……”
俞简说起剧本里的牺牲者时，语气轻得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他却听出共振——牺牲、自愿、代价，这些词他每天都在ppt里用加粗标红，却第一次被妻子用闲聊的口吻敲在耳膜上，敲出裂痕。
窗外的城市之光透过纱帘，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像一块被稀释的R-a试剂，正悄悄扩散。
顾天纵听着身边平稳的呼吸声，心跳起初是“嗒—嗒—”，后来幻听成“滴——”指纹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