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廿五,汴京城飘起了第一场细雪。
柳府正厅里,柳尚书正襟危坐,手里捻着一份奏折副本,表情高深莫测得像相国寺门口的石头狮子。
吴良跪在下方,屁股底下连个蒲团都没有——柳尚书说:“跪着清醒。”
“贤婿啊,”柳尚书终于开口,声音慢悠悠的,带着官场老狐狸特有的拖腔,“清溪县县令的缺儿,老夫给你谋下来了。”
吴良心头一喜,刚要磕头。
“但是,”柳尚书放下奏折,“这事儿…有点小麻烦。”
“岳父大人请讲。”
“第一,”柳尚书竖起一根手指,“清溪县前任县令赵德方,是‘畏罪自尽’的。”
吴良眼皮一跳。
“第二,”第二根手指,“他死之前,贪墨了县库八千两银子,现在还差三千两没追回来。”
吴良额头开始冒汗。
“第三,”第三根手指竖起来时,柳尚书的表情变得意味深长,“吏部的记录上写着:清溪县三年换了四任县令——一任病故,一任丁忧,一任调走,还有这位赵县令…自尽了。”
吴良腿有点软。
“所以,”柳尚书总结,“这个缺儿,朝中无人愿去。老夫一提你的名字,吏部王侍郎当场就批了,还特意加了句‘柳公举贤不避亲,高义!’”
吴良听出了弦外之音:“岳父的意思是…这是个坑?”
“坑?”柳尚书笑了,“何止是坑,简直是茅坑里插竹竿——又臭又硬还容易戳一身屎。”
他站起身,踱到吴良面前:
“你知道为什么没人愿去吗?因为清溪县有三绝:穷绝、乱绝、刁民绝。”
“穷到县衙的瓦都是漏的,县令的俸禄都欠了三个月。”
“乱到白天有小偷,晚上有强盗,县衙的衙役比贼还少。”
“刁民绝…”柳尚书俯身,压低声音,“那里有个‘清溪五老会’,五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专管县里大小事。县令说话不如他们放屁响——前两任县令,就是被他们联名告下去的。”
吴良咽了口唾沫:“那…赵县令贪墨的银子…”
“哦,那个啊,”柳尚书直起身,轻描淡写,“是五老会要他修河堤,他修了一半,把银子贪了。后来河堤垮了,淹了三百亩田,五老会要告他,他一害怕…就上吊了。”
吴良想哭了。
这哪是去当官,这是去跳火坑啊!
“岳父…我…”
“怕了?”柳尚书挑眉,“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老夫可以跟吏部说,你突发恶疾,不能赴任。不过那样的话…”
他顿了顿:“你就在柳府,继续禁足三年吧。毕竟,老夫也不能白运作一场,总得给朝廷一个交代不是?”
吴良:“……”
这是选择题吗?这是送命题啊!
去清溪县,可能被刁民逼死;不去,在柳府禁足三年——柳芸娘说了,再禁足,每天抄的不是《资治通鉴》,是《女诫》和《列女传》。
堂堂七尺男儿,每天抄《女诫》…
吴良打了个寒颤。
“我去!”他一咬牙,“我去清溪县!”
“好!”柳尚书一拍大腿,“有胆识!不过…”
他又坐回太师椅,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
“老夫既然运作你当这个县令,就得把戏做全套。毕竟,你之前有‘前科’,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他从袖中掏出三封信,递给吴良:
“这三封信,你收好。”
吴良接过,一头雾水。
“第一封,”柳尚书指着最厚的那封,“是给清溪县五老会的。信里说,你是老夫的门生,是‘清流派’的后起之秀,最痛恨贪腐,定会追查赵县令的案子到底…”
吴良眼睛一亮:“岳父是要我…”
“是要你死得快一点。”柳尚书白他一眼,“五老会最恨京城来的官,尤其是‘清流派’——因为他们觉得清流都是书呆子,只会空谈。你这信一去,他们马上就会把你列为头号敌人。”
“那为什么还…”
“因为,”柳尚书笑了,“第二封信,是给清溪县最大的地主,周扒皮…哦不,周老爷的。”
他指着第二封薄一些的信:
“信里说,你是‘务实派’,深知地方治理要靠乡绅支持,上任后会大力扶持周家产业…顺便暗示,赵县令那三千两亏空,你会想办法‘平账’。”
吴良更糊涂了:“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对,”柳尚书点头,“就是要自相矛盾。”
他捻着胡须,露出老狐狸的微笑:
“第三封信,是给清溪县唯一的秀才,郑书生的。信里说,你是‘改革派’,要推行新政,整肃吏治,需要地方读书人支持…还暗示,五老会年纪大了,该让贤了。”
吴良目瞪口呆。
三封信,三个派系,三个矛盾立场…
“岳父,您这是要把我…分成三瓣儿?”
“不,”柳尚书摇头,“是要让你,变成三个人。”
他站起身,走到吴良面前,俯身低语:
“贤婿,官场第一课:真话不全说,假话不全信,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给五老会的信,你要让周老爷‘无意间’看到——这样,周老爷就会觉得,你是来查贪腐的,可能会动他,就会主动来拉拢你。”
“给周老爷的信,你要让郑秀才‘偶然’知道——这样,郑秀才就会觉得,你是周家的走狗,就会联合五老会对抗你。”
“至于给郑秀才的信…”柳尚书笑得像只偷到鸡的狐狸,“你要‘不小心’让五老会截获。这样,五老会就会觉得,你要扶持郑秀才取代他们,就会慌了。”
吴良听得脑子嗡嗡的:“然后呢?”
“然后?”柳尚书直起身,“然后这三方就会开始斗——五老会防着郑秀才,周老爷拉拢你对抗五老会,郑秀才想借你的力上位…他们斗得越凶,你这个县令,就越安全。”
他拍拍吴良的肩膀:
“因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他们斗的时候,你才能腾出手,干点正事——比如,把那三千两亏空补上,比如,把漏雨的县衙修一修,比如…想办法活下去。”
吴良愣了半天,终于吐出一句话:
“岳父…您这手段,高啊!”
“高?”柳尚书摇头,“这只是官场入门。真正的‘高’,你还没见识过呢。”
他从怀中又掏出一本小册子,递给吴良:
“这个,拿着。”
吴良接过一看,封面上写着:
《县令生存手册(汴京特供版)》
编者:柳·深藏功与名·尚书
翻开第一页:
第一条:县衙大堂的惊堂木,要准备两块——一块轻的,审百姓用;一块重的,审乡绅用。重的里面可以灌铅,显得你有威严。
(注:别灌太多,拿不动就尴尬了。)
吴良:“……”
第二页:
第二条:县衙的账本,要准备三套——一套真的,自己看;一套假的,给上级看;一套半真半假的,给乡绅看。
(注:千万别记混了,否则容易露馅。)
第三页:
第三条:衙役至少要养四个——一个能打的,对付刁民;一个能跑的,送信传话;一个能说的,调解纠纷;一个能吃的…哦这个不用养,他自己会来。
(注:能吃的那个往往消息最灵通,别赶走。)
吴良越看嘴角越抽搐。
这哪是《县令生存手册》,这是《县令诈骗指南》吧?!
“岳父,这…”
“这都是老夫多年的心得,”柳尚书一脸认真,“你知道老夫当年在地方当县令时,怎么对付刁民的吗?”
“怎么对付?”
“有个老农告邻居偷了他家的鸡,两边吵得不可开交。”柳尚书回忆道,“老夫就说:这样吧,你们各交五十文‘调解费’,本官帮你们断。”
“然后呢?”
“然后老夫收了钱,说:鸡肯定是被黄鼠狼叼走了。这样,本官从调解费里拿出二十文,赔给丢鸡的;剩下的八十文…就当本官的辛苦费。”
吴良惊呆了:“这…这不是…”
“这不是贪,”柳尚书正色道,“这叫‘创造性地解决民间纠纷’——老农得了赔偿,邻居洗脱嫌疑,本官得了辛苦费,三方都满意。总比他们继续闹,闹出人命强吧?”
吴良:“……”
他竟无言以对。
“所以啊贤婿,”柳尚书语重心长,“官场不是非黑即白,而是灰。你要学会在灰色地带…优雅地跳舞。”
他顿了顿,补充道:
“当然,前提是别踩线。像赵德方那样,贪到河堤都垮了,就是蠢——要贪也得贪得巧妙,比如…”
他突然住嘴,咳嗽两声:
“这个等你到了任上,自己悟吧。老夫只能说这么多,说多了…就有教唆之嫌了。”
吴良捧着三封信和那本小册子,感觉手里像捧着三块烫手山芋和一本武功秘籍。
“对了,”柳尚书想起什么,“还有件事。”
“岳父请讲。”
“你那四个…‘兄弟’,”柳尚书的表情变得微妙,“听说你要去清溪县当县令,已经‘自发组织’了一个‘县令赴任亲友团’,准备跟你一起去。”
吴良眼前一黑:“他们怎么知道的?!”
“唐成在茶馆说书,听到有客官议论清溪县新县令姓吴;吴阳在胡姬馆倒夜香,听到有官员说柳尚书在运作女婿外放;金灿灿在饭馆跑堂,听到有书生说清溪县是个火坑;唐世唐…哦,他被国子监除名后,在相国寺门口摆摊代写书信,刚好替老夫写了那三封信的草稿。”
吴良:“……”
这四个人,明明各奔东西了,怎么消息还这么灵通?!
“那…岳父的意思是?”
“带他们去。”柳尚书一锤定音,“清溪县那种地方,正需要…这种人才。”
“人才?”
“对啊,”柳尚书掰着手指,“唐成会说书,可以帮你宣传政令——虽然可能会添油加醋成《嫖神县令传奇》。”
“吴阳腿瘸了,但嘴皮子利索,可以当门房兼‘情报处长’——胡姬馆练出来的察言观色,不是白练的。”
“金灿灿会做清香厕,清溪县正好缺这个——听说那里的茅厕,苍蝇都能撞死人。”
“唐世唐会抄书,可以当文书——虽然可能会把公文抄成《大宋茅厕考》续集。”
他总结道:
“这四个人,用好了是四大金刚,用不好是四大祸害。就看你这个县令…有没有本事,把他们从祸害变成金刚了。”
吴良欲哭无泪。
他感觉自己不是去当县令,是去开马戏团。
“对了,”柳尚书最后说,“芸娘跟你一起去。她说…要‘现场监督’。”
吴良膝盖一软,差点又跪下去。
“岳父…我能再考虑考虑吗?”
“考虑什么?”柳尚书笑眯眯的,“是考虑去清溪县当县令,还是考虑在柳府抄三年《女诫》?”
吴良一咬牙:“我去!”
“好!”柳尚书满意地点头,“那老夫再送你最后一句话——”
他走到吴良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
“贤婿,记住:当官最重要的是什么?不是清廉,不是能干,而是…活着。”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所以,到了清溪县,第一件事不是修河堤,不是审案子,不是追亏空…”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是把县衙的墙加高三尺,门换成铁的,再养两条狗。”
“因为,”柳尚书叹了口气,“据老夫所知,清溪县那五老会…扔臭鸡蛋的手法,特别准。”
“上上任县令,就是被臭鸡蛋熏得辞官的。”
吴良:“……”
他突然觉得,脚踝上那条铁链,其实挺温柔的。
至少,不会扔臭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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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正厅出来,吴良抱着三封信和那本小册子,恍恍惚惚地走回西跨院。
路过花园时,他听见假山后面传来窃窃私语:
“听说吴兄要去当县令了!”
“清溪县是吧?我查过了,那里产一种白石,可以做琉璃…”
“嘘!小声点!这次咱们得悄悄跟着去,不能再被柳夫人发现了…”
“对,到了那儿,咱们先…”
吴良停下脚步,竖起耳朵。
然后他听见唐世唐那文绉绉的声音:
“诸位,吾有一计:清溪县有座荒山,盛产石英砂。吾等可怂恿吴县令以‘发展县治’为名开采,私下贩卖…”
吴良嘴角抽搐。
他默默转身,轻手轻脚地离开。
边走边翻开了柳尚书给的那本小册子,找到最后一页。
上面只有一行字,笔迹苍劲:
“记住:身边的小人,用好了是耳目;用不好…就是捅你刀子的那只手。”
“所以,要么让他们互相捅,要么…让他们去捅别人。”
吴良合上册子,深吸一口气。
他突然觉得,这本《县令生存手册》,可能会成为他未来几年…
最实用的读物。
没有之一。
毕竟,当你要带着一个爱说书的嫖神、一个瘸腿的情报贩子、一个沉迷茅厕的工匠、一个写《茅厕考》的书生,还有一个随时准备休了你的夫人,去一个扔臭鸡蛋特别准的刁民县当县令时——
你真的需要一本生存指南。
哪怕它看起来…不太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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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吴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他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柳尚书的话,那三封信的内容,还有假山后那四个“兄弟”的密谋。
最后,他坐起身,点起蜡烛,摊开纸笔。
开始写他的第一份“县令工作计划”:
一、上任首日:
1. 检查县衙围墙高度(不够三尺立刻加高)
2. 检查大门材质(不是铁立刻换)
3. 买两条狗(要凶的,但不能太凶,免得咬了五老会)
4. 准备雨伞(防臭鸡蛋用)
二、上任首周:
1. “不小心”泄露三封信内容
2. 观察五老会、周老爷、郑秀才的反应
3. 想办法让那四个人“无意间”知道石英砂的事,然后…
4. 等着看他们怎么互相捅刀子
三、上任首月:
1. 想办法补上三千两亏空(但不能自己出钱)
2. 修河堤(但不能花钱)
3. 修县衙(更不能花钱)
4. 总之,所有事都不能花钱,因为…没钱
写到这里,吴良放下笔,叹了口气。
他突然想起柳尚书说的那句话:
“官场不是非黑即白,而是灰。你要学会在灰色地带…优雅地跳舞。”
他现在觉得,自己不是要跳舞。
是要在刀尖上…跳大神。
而且背景音乐还是那四个“兄弟”的密谋声、柳芸娘的监督声、五老会的臭鸡蛋呼啸声…
“老天爷,”他对着天花板喃喃,“这就是穿越者的宿命吗?”
窗外,传来更夫的声音:
“三更天——小心火烛——小心…臭鸡蛋——”
吴良:“……”
连更夫都知道了吗?!
他吹灭蜡烛,躺回床上。
闭眼前,他默默发誓:
到了清溪县,第一件事——
先把这个更夫找出来。
他消息太灵通了,得收编。
毕竟,在这个马戏团一样的官场里…
多一个耳目,总比多一个敌人强。
哪怕这个耳目的兼职是打更。
而且,特别擅长提醒别人小心臭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