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红墙黄瓦,在冬末微弱的阳光下,泛着冰冷而威严的光泽,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俯瞰着所有踏入其中的人。
凤辇在庄严肃穆的礼乐声中,穿过一道道深邃的宫门,每一次轱辘碾过青石路面的声响,都像是在敲打着李晩妤的心扉。
最终,凤辇在坤宁宫那巍峨的汉白玉台阶前稳稳停下。
早有伶俐的宫女上前,小心翼翼地打起帘子,搀扶着李晩妤步下凤辇。
她怀中抱着裹在明黄锦缎里的刘琛,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抬头望去。“坤宁宫”三个鎏金大字高悬于殿门之上,在稀薄的日光下熠熠生辉,刺得她眼睛微微发酸。
殿宇层叠,飞檐斗拱,廊庑深远,比之谨亲王府的锦熙堂,不知恢弘壮丽了多少倍,却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空旷与寂寥,仿佛每一寸空气都浸透了百年的孤寂与规矩。
早已乌泱泱跪满宫门前广场的坤宁宫掌事嬷嬷、首领太监及一众宫女内侍,此刻齐刷刷地伏下身去,声音洪亮而整齐,如同经过最精密的排练:“恭迎皇后娘娘!恭迎太子殿下!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子殿下”这四个字,如同重锤,再次清晰地敲在李晩妤心上。
是了,刘谨登基当日,便已明发谕旨,册封嫡长子刘琛为皇太子,正位东宫。她的琛儿,从此便是这庞大帝国名正言顺的储君,也被推向了风口浪尖。
她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压下心中的波澜,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端庄,带着恰到好处的威仪:“都起来吧。”
“谢皇后娘娘!”
在掌事嬷嬷——一位面容严肃、眼神精明的老嬷嬷的引导下,李晩妤抱着孩子,步入了这座象征着天下女性至尊地位的宫殿正殿。
殿内极尽奢华,金砖墁地,光可鉴人;穹顶高悬着精巧繁复的琉璃宫灯,即便在白日也燃着珍贵的烛火;四周弥漫着清雅却不容忽视的龙涎香气,温暖如春的地龙驱散了外面的寒意。
然而,这一切的富丽堂皇,依旧驱不散那股子因空间过于广阔、陈设过于规整而带来的冰冷与疏离感。
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在无声地强调着规矩、等级和距离,与她过去在王府相对温馨自在的生活截然不同。
刘谨在前朝处理登基后的繁杂政务,直至晚膳时分,才踏着夜色来到坤宁宫。
他已换下守孝的素服,穿着一身玄色绣金龙的常服便袍,虽未佩戴沉重的冕旒,但通身的帝王威仪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如同出鞘的利剑,令人不敢直视。
宫人们见他进来,无不屏住呼吸,垂首敛目,连脚步声都放得极轻,敬畏之情溢于言表。
他挥了挥手,殿内侍立的宫人便如同潮水般无声退去,训练有素地守在外面,将空间留给了帝后与太子。
他的目光先是锐利地扫过这间属于皇后的、陌生而宏大的宫殿,仿佛在审视自己的领地,最终,那迫人的视线精准地落在李晩妤略显拘谨和疲惫的脸上,瞬间柔和了下来。
“可还习惯?”他几步走到她身边,手臂极其自然地环上她纤细的腰肢,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语气比在外人面前低沉柔和了许多,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
李晩妤依偎在他带着室外寒气的怀抱里,轻轻摇了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依赖:“地方太大了,说话好像都有回声,有些空荡得让人心慌。规矩……也比王府多了太多,一举一动都好像有无数双眼睛看着。”
她抬起盈盈水眸,望进他深邃的眼底,那里清晰地映照出她的身影,“夫君,我……有些怕,怕自己做不好这个皇后,怕给你丢脸,怕担不起这坤宁宫的重任。”
刘谨低头,看着她眼中那抹惶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随即涌起的便是更强烈的占有与保护欲。
他俯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却无比珍视的吻,然后抵着她的额头,声音低沉而笃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有朕在,你什么都不必怕。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记住,在这深宫里,朕的话就是最大的规矩。这坤宁宫,你就是唯一的女主人,想如何便如何,只要朕允许,你无需过分拘束自己,看任何人脸色。”
他顿了顿,指腹摩挲着她细腻的脸颊,补充道,“至于那些繁琐礼仪,慢慢学便是,朕已吩咐下去,让宫里最得力的嬷嬷帮你,但不必强求,更无需为此劳心伤神,一切有朕。”
他的话,像一颗强有力的定心丸,瞬间抚平了李晩妤内心的不安。
她知道,他这是在用他帝王独有的、霸道的方式告诉她,即便身处这天下最讲规矩、最是非之地,他依然会是她最坚固的依靠和最纵容的特权。
晚膳时分,御膳房送来了琳琅满目的菜肴,足足有上百道,珍馐美馔,摆满了长长的紫檀木嵌螺钿膳桌,极尽皇家奢靡。
刘谨携着李晩妤的手入座,只看了一眼,便不悦地蹙起俊挺的眉头,对侍立一旁的坤宁宫首领太监冷声道:“往后皇后与太子日常用膳,按宫中份例或者按皇后吩咐,不必如此铺张奢靡,靡费国库。朕若过来一同用膳,酌情再加几道朕与皇后喜爱的菜式便可,其余一概免除。”
他不仅是在厉行节俭,更是在用最实际的方式,为她在这看似铁板一块的深宫生活中,开辟出一片相对自在、不那么令人窒息的天地。
他要让她知道,即便是皇后的尊荣,也不应以她的舒适为代价。
夜里,寝殿内红烛高燃,将室内映照得暖意融融。
巨大的龙凤喜床雕刻着繁复的祥云龙凤纹样,锦被软衾皆是象征至尊的明黄色,柔软光滑,却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庄重。
李晩妤沐浴完毕,穿着一身杏黄色的柔软寝衣,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坐在床沿,看着眼前这象征着她新身份的一切,仍觉得仿佛置身于一场华美却不真实的梦境之中。
刘谨沐浴出来,仅着一件同色的丝质寝衣,领口微敞,露出线条优美的锁骨和一小片结实的胸膛,墨发微湿,更添几分慵懒的魅惑。
他见李晩妤望着床帐出神,走过去,不由分说地弯腰将她打横抱起,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轻轻放在床榻内侧,用锦被仔细盖好,随即自己也躺了下来,长臂一伸,便将她整个纤细的身子紧紧拥入自己温暖坚实的怀中。
按照旧例,帝后为显庄重,有时会分榻而眠,但他显然完全不打算遵循这毫无意义的规矩。
“睡吧。”他吹熄了床头的几支红烛,只留远处角落里一盏光线朦胧的长明灯,在昏暗中将她搂得更紧,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后的放松,“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有朕在,无人敢扰你清梦。”
家?李晩妤在他充满安全感的怀抱里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脸颊贴着他温热的胸膛,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熟悉的、混合了龙涎香与清冽气息的味道,心中那点对新环境的惶恐与陌生感,渐渐被一股暖融融的踏实感所取代。
是啊,有他和琛儿在的地方,就是家。无论这里是亲王的宅邸,还是这九重宫阙的深处。
然而,深宫的生活,终究与王府截然不同。翌日清晨,天还未大亮,李晩妤便在宫女的服侍下起身梳洗,开始了作为皇后的第一项正式职责——接受先帝嫔妃的朝拜。
一群穿着素色宫装、神色各异的太妃、太嫔们,按品级高低,在掌事嬷嬷的唱喏声中,鱼贯而入,恭敬地向着端坐于凤座之上的李晩妤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这些女子,有的年纪尚轻便守了寡,眼神空洞麻木,如同精致的偶人;有的资历深厚,曾是先帝跟前得意之人,目光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与一丝难以磨灭的嫉妒;还有几位曾育有皇子公主的,神色则更为复杂,既有对自身命运的哀叹,也有对她这位新后及其所出太子的微妙情绪。
李晩妤端坐在宽大的凤座上,背脊挺得笔直,努力维持着端庄得体的笑容,按照嬷嬷事先反复教导的仪轨,一一受礼,并赐下早已准备好的赏赐。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投射在她身上的目光所携带的重量,那是一种无声的审视、较量,是深宫中女人之间永恒存在的、不见硝烟的战争。
她知道,从今天起,她不仅要学习管理这偌大的后宫,调配用度,平衡各方关系,更要谨慎应对这些先帝遗孀可能带来的各种或明或暗的麻烦。
冗长的朝拜仪式结束后,李晩妤只觉得身心俱疲,比在王府操持一天家务还要累上许多。
她回到内室,刚想靠在软榻上松一口气,那位面容严肃的掌事嬷嬷便又捧着厚厚一摞宫务册子,恭敬却不容拖延地呈到她面前,等待她阅览批示。
后宫各司各处的月度用度、人员升迁调配、即将到来的元宵节筹备、各宫份例发放……千头万绪,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瞬间将她笼罩。
李晩妤揉了揉微微发胀的眉心,心中暗自苦笑。
这皇后之位,果然是天下至贵,却也是天下至累。
但她眼神随即变得坚定,她没有退缩的余地。她知道,这是她必须承担的责任,是为了前方那个为她撑起一片天的男人能无后顾之忧,也是为了他们的儿子刘琛能有一个更加稳固、无人可以撼动的未来。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那支象征着后宫权柄的朱笔,开始认真地翻阅起册子来。
遇到不甚明了或难以决断之处,她便放下身段,虚心地请教身旁经验丰富的嬷嬷。她本就天资聪颖,加之心态沉静平和,学得很快。
渐渐地,那份初入深宫的惶惑与无措,被一种沉静而坚韧的力量所取代。
凤临坤宁,并非只是尊荣的加身,更是漫长责任与修行的开始。
李晩妤在这座象征着帝国女性权力顶点的宫殿里,小心翼翼地迈出了她作为国母的第一步。
而她深知,在那前朝波澜云诡的金銮殿上,她的夫君,那位对她极致痴缠偏执的帝王,正面对着比她这里更为凶险、更为残酷的风浪。
他们夫妻二人,一内一外,共同支撑起的,将是这个帝国的现在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