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台苑的追捕最终未能擒获那名望风者。
对方显然对玉京城的暗巷水道了如指掌,利用几处早已布置好的逃脱路线和干扰阵法,在苏妙的剑光及体前,遁入了错综复杂的地下排水系统。林逸在追捕途中沿途布下的能量标记,也在几个关键节点被某种腐蚀性物质抹除。
不过,并非全无收获。
两名闯入禅房的潜入者,在被阵法惊动试图逃离时,被及时赶到的鸿胪寺高手和张少卿安排的伏兵截住。一番激战后,一人被当场格杀,另一人身受重伤被擒。
然而,被擒者在押送途中,突然七窍流血暴毙,经仵作查验,是预先服下了某种延时发作的剧毒。两人身上除了一些常见的夜行工具和几枚刻有扭曲符文的黑色骨片外,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物品。
大月国那位高僧,在事发当夜“突发急症”,被王子以需要静养为由,连夜移出了兰台苑,住进了城中某处大月商会的私宅,拒绝任何外人探视。
整个事件,看似告一段落,实则迷雾更深。
林逸将现场收集到的所有数据——能量残留分析、死者身上的骨片符文结构、潜逃者的行动轨迹模拟、以及大月国使团近期的异常动向——整理成一份详尽的报告,通过三皇子呈递御前。
报告最后,他提出了一个关键推论:此次事件并非简单的“妖邪作祟”,而是一次有组织、有预谋的行动,其目的可能包括制造外交事端、试探京城防御、以及针对特定目标(很可能是那位高僧)进行某种仪式或情报窃取。背后可能涉及“虚空教”或类似组织。
报告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皇帝下旨,责成刑部、大理寺、京兆府联合继续深查,同时加强京城及各使馆区域的警戒。
林逸因“处置得当,洞察先机”,得到了御前口头嘉奖。但真正的奖赏,是在三日后的黄昏,他接到了一份以皇室大祭司“巫咸”个人名义发出的邀请。
邀请地点不在皇宫,也不在祭司殿,而在玉京城西郊的“观星台别苑”。那是历代大祭司静修之地,寻常官员不得入内。
林逸与苏妙乘坐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马车,在暮色中出城,沿着一条僻静的山道蜿蜒而上。别苑建在一处半山腰的平台上,背靠山崖,面朝广阔的平原与远处的玉京城。夜色渐浓,山下万家灯火如同星河落地。
一名身着麻衣的童子引着二人穿过简朴的庭院,来到一处露天石台。石台中央摆着一张石桌,两个蒲团,桌上只有一壶清茶,两只陶杯。
巫咸就坐在其中一个蒲团上。他依旧是一身粗布麻衣,手持那根虬结的木杖,在渐暗的天光下,身形瘦削得仿佛要与身后的山石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眼睛,在抬眼看来的瞬间,如同古井映月,深邃得让人心悸。
“林小友,苏姑娘,请坐。”巫咸的声音沙哑平和,如同山风吹过古松。
林逸与苏妙行礼后,在对面的蒲团坐下。童子悄无声息地退下。
“尝尝这茶,山野粗物,比不得宫中的贡品。”巫咸亲自斟茶。茶汤清澈,香气却异常清冽悠远,入口微苦,旋即回甘,更有丝丝灵气浸润肺腑。
“好茶。”林逸赞道,“灵气盎然,却无霸道之意,如春风化雨。”
巫咸微微一笑:“小友懂茶。这茶树生于此处山崖石缝,汲日月精华,沐山风雨露,百年方得此味。天地造化,自有其序。”
他放下茶杯,目光望向山下璀璨的玉京城夜景,缓缓道:“请二位来,一是谢过小友兰台苑之事。若非小友机警,恐怕真要闹出外交风波,甚至让宵小之辈达成所图。”
“前辈言重,分内之事。”林逸道。
“二是,”巫咸转过头,目光直视林逸,“玄机子道友闭关前,曾与我有过书信。他提及小友之道,乃‘量化天道,格物修仙’,欲以理性尺规,丈量这天地万物,乃至…虚无缥缈之‘气运’。”
他顿了顿,问道:“老朽想听听,在小友眼中,我中州皇朝这汇聚了亿万人心、山河地脉的‘气运’,究竟是何物?又如何…‘量化’?”
终于切入正题了。林逸精神一振,知道这才是今夜会面的核心。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闭目凝神片刻。识海中,数据流奔涌,这段时间在钦天监的观测、在玉京的见闻、兰台苑的能量分析、乃至对这座别苑周围灵气的感知,所有信息开始交汇。
片刻后,他睁开眼,目光清亮。
“在前辈面前,晚辈不敢妄言。姑且以粗浅之见,试言之。”
“在晚辈看来,‘气运’并非虚无缥缈之神物,而是一种复杂的、动态的、多维度的‘系统状态’。”
巫咸眼中闪过一丝微光:“系统状态?此言颇新。”
“是。”林逸点头,“这个系统,以疆域为基,以万民为节点,以律法、制度、文化为连接,以资源流动、信息传递、信念汇聚为能量交换。它的‘状态’,体现在诸多可观测、可度量的‘指标’上。”
他伸出手指,在石桌上以茶水勾勒出几个简单的符号。
“例如,民生维度:粮价波动指数、平均寿命、识字率、诉讼案件数量与类型分布…这些数据,可以反映民心的安定程度、对朝廷的信任度,即‘民心所向’。”
“经济维度:各行业产值、贸易流通量、货币供应与物价关系、财政收支平衡…这些关乎国家实力与资源调配效率,即‘国本厚薄’。”
“军政维度:军队训练水平、装备更新率、边境冲突频率与结果、地方治理效能…这些直接关系外部安全与内部稳定,即‘武备弛张’。”
“乃至…自然维度:主要农产区降雨量、河流水位与泥沙含量、地震等灾害频率…这些是天地赋予的‘硬约束’,影响系统稳定性的基础参数。”
林逸的语速平稳,条理清晰,每一个维度都配以具体的、可想象的指标。苏妙在一旁静静听着,虽不完全明白那些术语,却能感受到其中严密的逻辑。
巫咸听着,苍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神愈发深邃。
“而这些维度的数据,并非孤立。”林逸继续道,“它们相互关联,相互影响。粮价飞涨可能引发民怨,降低民心指数;民怨累积可能增加诉讼和治安案件,消耗治理资源,影响经济生产;经济下滑又会导致财政紧张,削弱军备投入,影响边防安全…如此循环,形成一个复杂的‘反馈网络’。”
“所谓‘气运昌隆’,在晚辈看来,便是这个复杂系统处于一种‘动态平衡且整体向上’的状态——大多数关键指标处于健康区间,即便偶有波动,系统自身的调节能力(如朝廷政策、民间韧性)也能使其回归正轨。”
“而‘气运衰颓’,则是系统出现‘恶性循环’——某个维度的恶化引发连锁反应,导致多个指标持续下滑,系统调节能力失效,最终可能走向崩溃。”
他停下讲述,看向巫咸:“这便是晚辈对‘气运’的粗浅量化理解。它并非一个单一的数字,而是一个由无数数据点构成的、不断变化的‘状态模型’。观测气运,便是观测这些指标的变化趋势与相互关联。”
石台上一时寂静,只有山风吹过松林的沙沙声。
良久,巫咸缓缓端起茶杯,啜饮一口,方才开口:“以小友之道,这‘气运模型’,可能构建?”
“难,但并非不可能。”林逸坦然道,“需要海量的、准确的、长期的数据作为基石。目前朝廷的统计体系,恐怕难以支撑。很多数据要么没有,要么不准,要么滞后。这也是晚辈在钦天监深感掣肘之处。”
“若数据齐备,此模型有何用?”巫咸追问。
“至少有三用。”林逸伸出三根手指,“其一,预警。通过监测关键指标的异常波动和关联变化,或可提前发现系统风险,如民变前兆、经济危机、边防隐患,让朝廷有机会提前干预,防患于未然。”
“其二,评估。任何政策推行后,其效果如何?是改善了相关指标,还是恶化了?不再是凭感觉或少数人的奏报,而是有相对客观的数据反馈,便于调整优化。”
“其三,推演。”林逸的目光变得锐利,“若能建立足够精确的模型,甚至可以在决策前,模拟不同政策选择可能带来的系统变化,辅助选择最优路径。例如,增加军费开支,会对民生经济指标产生多大影响?开凿一条新运河,长期看对区域经济、人口分布、乃至地方治理带来何种连锁效应?”
巫咸沉默了,他望着山下玉京的灯火,手指在木杖上轻轻摩挲。
“小友可知,”他缓缓道,“在我等传承之中,皇朝气运,乃汇聚万民信念、山河灵脉、历代先皇英灵所成,有形而无质,可感而不可触。观气运,需以灵觉感应天地,以秘法沟通祖灵,乃至以寿元为祭进行占卜。如小友这般,将其视为可拆解、可度量的‘物件’…”
他摇了摇头,语气听不出褒贬:“前所未有。”
“前辈认为,此路不通?”林逸平静问道。
“非也。”巫咸转过头,目光复杂地看着林逸,“老朽只是感慨,时代或真的不同了。玄机子道友曾言,此次大劫,或需‘变数’破局。小友之道,或许便是那‘变数’之一。”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沧桑:“只是小友需知,你这‘量化’之道,触及的不仅是方法,更是…根本。若气运真如你所说,是一套可观测、可干预的‘系统’,那掌握这套观测和干预方法的人,将拥有何等力量?又将引来何等忌惮?”
林逸心中凛然。巫咸点出了最关键的问题——知识即权力。谁掌握了定义和测量“气运”的标准,谁就在某种程度上,掌握了评判王朝兴衰、政策优劣的权柄。这权力,甚至可能超越皇权本身。
“晚辈明白。”林逸沉声道,“此道如刀,可护身,亦可伤己。晚辈所求,无非是以此刀,为应对虚空大劫增添一分胜算,无意以此争权。”
“但愿如此。”巫咸深深看了他一眼,“老朽今日请小友来,除了论道,还有一事相告。”
他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近日,老朽感应皇朝气运,发现玉京城上空,那原本浩荡磅礴的‘龙气’之中,渗入了几缕极细微的‘杂气’。其性阴寒诡谲,隐有侵蚀同化之意,与兰台苑残留的那丝气息…同源。”
林逸与苏妙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
虚空教的力量,已经渗透到皇朝气运层面了?!
“不仅如此,”巫咸继续道,“这‘杂气’出现的位置和波动规律…似乎与某些星宿的异常遥相呼应。尤其是近期频繁出现观测异常的‘太微垣’与‘天市垣’。”
太微垣主司法刑狱,天市垣主财富贸易。
林逸立刻联想到太子在朝议上提到的京城怪事,以及兰台苑事件可能的外交与经济影响。难道这些看似孤立的事件背后,有更深层次的联动?
“有人在尝试…撬动玉京的根基。”巫咸的声音在山风中显得有些缥缈,“从司法、财富、外交等多个层面制造混乱,污染气运。其目的,恐怕不仅仅是制造恐慌那么简单。”
“前辈可知是何人所为?目的为何?”苏妙忍不住问道。
巫咸摇头:“天机混沌,难以尽窥。但老朽怀疑,与宫内某些人,或某些‘外援’有关。小友既已卷入此事,又身怀‘变数’之道,或将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也或将成为破局的关键。”
他站起身,走到石台边缘,背对二人,望向浩瀚夜空。
“秋闱在即,乃国朝选拔人才之大事,亦关乎文运、士心。若有人欲乱我朝纲,此乃绝佳时机。小友既有监察舆情、预警风险之能,不妨多加留意。”
这便是提醒,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委托。
林逸与苏妙也站起身。
“多谢前辈指点,晚辈定当留心。”林逸郑重道。
巫咸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去吧。山风渐寒,莫要让苏姑娘久待。”
童子悄然出现,引着二人下山。
马车上,林逸沉默不语,脑海中不断回响着巫咸的话。气运量化、虚空渗透、星宿异常、秋闱风险…一条条线索开始在他脑海中交织。
苏妙握住他的手,低声道:“那位大祭司,似乎…在帮你,也在试探你。”
“他是师尊故交,立场或许更偏向于‘此界安危’。”林逸分析道,“他看出我的方法可能有用,但也看出其中的危险性。今夜之谈,既是在评估我,也是在警告我,同时…给了我一个方向。”
秋闱。
如果说皇朝气运是一个复杂系统,那么科举便是这个系统最重要的人才输入和阶层流动渠道,直接影响“文运”与“士心”这两个关键指标。如果有人要破坏系统,这里确实是绝佳的突破口。
而且,秋闱期间,数以万计的学子、官员、商贾汇聚京城,信息流动加剧,正是他试验“舆情监控模型”的好时机。
“回城后,我们需要调整一下计划。”林逸对苏妙道,“留影玉的改造要加快。另外,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你说。”
“秋闱期间,京城各处茶楼酒肆、书院文会,必定议论纷纷。我需要你利用昊天剑宗的身份,在不引起注意的情况下,多去这些地方走动,听听士子百姓都在议论什么,尤其是对朝政、对科举的看法,有无异常言论或情绪。”
苏妙点头:“明白。”
马车驶入玉京城门,重新汇入繁华的夜市灯火中。
林逸掀开车帘一角,望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贩夫走卒的吆喝,文人士子的谈笑,达官贵人的车马…这一切构成了这座皇都最鲜活的脉搏。
而在这些表象之下,无形的气运在流动,暗处的阴谋在滋长,星空的暗示在闪烁。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
量化皇权,观测气运…这条路比他预想的还要艰难,也还要危险。
但既然已经踏上,便唯有前行。
他需要更多数据,更精准的模型,更快的反应。
秋闱,将是他下一个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