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淹没了甄嬛的膝盖。
“冥海”号在发出最后一声痛苦的呻吟后，开始急速下沉。破碎的船体结构吱呀作响，不断有重物砸落水中。黑暗的船舱内，海水倒灌的轰鸣声、木材断裂的嘎吱声、远处隐约的呼喊声混成一片，如同地狱的交响。
九爷刺向甄嬛眉心的那一剑，因为船体突然倾斜而偏了方向，只在她额角划开一道深深的血口。鲜血糊住了甄嬛的左眼，但她顾不上了。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她猛地推开九爷，踉跄着冲向记忆中来时的舷窗方向。海水已经淹到腰部，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身后传来九爷愤怒的吼叫和拔剑划开水流的声音，但船体下沉带来的乱流和不断坠落的杂物，暂时阻挡了他的追击。
甄嬛憋住一口气，在浑浊的海水中摸索。左肩的伤口被咸涩的海水一浸，剧痛钻心，让她几乎昏厥。
不能死在这里！绝对不能！
她的手指终于触到了那扇被她们用作入口的舷窗边缘。窗框已经变形，但勉强还能通过一个人。
她拼命往外挤，破碎的木刺刮过身体，留下更多伤口。就在她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外的瞬间，一股大力猛地拽住了她的脚踝！
是九爷！他也追到了这里！
甄嬛回头，在昏暗的光线中看到九爷狰狞的脸。他一手死死抓着她的脚踝，另一只手握着那柄幽蓝细剑，正要刺下！
绝望再次袭来。
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九爷身后的水中窜出！是尚青莲！她满脸是血，左臂不自然地弯曲着，但右手紧握着一截尖锐的断裂木刺，用尽最后力气，狠狠刺向九爷的后颈！
九爷察觉到了危险，但身在水中，行动受阻。他勉强侧身，木刺没能刺中要害，却深深扎进了他的右肩胛！
“啊！”九爷吃痛，手劲一松。
甄嬛趁机猛地一蹬，终于挣脱了他的钳制，整个人从舷窗挤了出去，落入冰冷的海中！
她浮出水面，贪婪地呼吸着空气。回头看去，“冥海”号的船尾已经高高翘起，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没入海中，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她看到九爷在舷窗口与尚青莲缠斗的身影，看到尚青莲最后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释然，有决绝，似乎还有一丝未说出口的托付。
然后，舷窗被坠落的船体结构彻底封死。尚青莲和九爷的身影，消失在了黑暗的船舱深处。
“冥海”号，这艘纵横南海、令无数人恐惧的魔船，带着它的主人和那位身世成谜的琉球公主，沉入了漆黑的海底。
漩涡的吸力传来，甄嬛拼命向外游。伤口流血让她力气飞快流失，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她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一条绳索甩到了她面前。
“娘娘！抓住！”
是阿依莎的声音！她驾着一艘快船，冒着被漩涡卷入的危险冲了过来！
甄嬛用尽最后力气抓住绳索，船上的人七手八脚将她拉了上去。一上船，她就瘫倒在甲板上，大口喘息，浑身冰冷，伤口火辣辣地疼，但心脏还在跳动——她还活着。
“姐姐！姐姐你怎么样？”阿依莎扑过来，看到她满身是血，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死不了……”甄嬛虚弱地说，挣扎着看向海面。
“冥海”号已经消失，只留下一片狼藉的漂浮物和油污。另外四艘九爷的战船，此刻正陷入混乱。主舰沉没，首领生死不明，让他们失去了指挥。阿依莎带领的快船队还在悍不畏死地缠斗，而旧港城墙上，施宣慰使似乎也组织起了反击，土炮在轰鸣。
“传令……”甄嬛抓住阿依莎的手臂，用嘶哑的声音说，“喊话……就说九爷已死……‘冥海’沉没……降者不杀！”
阿依莎眼睛一亮：“是！”
很快，旧港各条船只上，响起了震天的呼喊：
“九爷死了！‘冥海’沉了！”
“降者不杀！反抗者死！”
这呼喊如同最后一根稻草。本就失去主心骨、又遭逢突变的九爷舰队残余，士气彻底崩溃。一艘战船率先挂起了白旗，紧接着是第二艘、第三艘……
一个时辰后，海面上的战斗基本结束。
四艘九爷战船，两艘投降，一艘被击沉，一艘重伤逃窜。阿依莎的快船队也损失惨重，五条船沉了三条，剩下两条也伤痕累累。但无论如何，旧港，守住了。
当甄嬛被抬回旧港时，迎接她的是一片劫后余生的哭泣和欢呼。
城墙塌了一段，码头几乎全毁，到处是焦黑的痕迹和未熄的火苗，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血腥味。但人们还活着，旗帜还在飘扬。
施宣慰使脸上混着烟灰和泪水，跑过来汇报：“娘娘，后山的敌人已经击退，桑坤受了重伤，但性命无碍。百姓伤亡……还在统计，但……比预想的要少。”
甄嬛点了点头，想说什么，却眼前一黑，彻底昏死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已经是两天后。
她躺在医馆的床上，左肩和额头的伤口被仔细包扎过，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疼。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带着久违的平静。
“姐姐！你醒了！”守在床边的阿依莎惊喜地叫道，她的脸色也不好看，身上缠着绷带，但精神还好。
“我睡了多久？”甄嬛声音沙哑。
“两天两夜。”阿依莎扶她坐起来，喂她喝水，“陈师傅和医官都说你失血过多，加上劳累过度，能醒过来真是老天保佑。”
甄嬛慢慢喝着水，意识逐渐清醒：“外面情况怎么样？”
阿依莎的脸色黯淡了一些：“正在收拾。死了四百多人，伤了一千多，城墙、码头、船厂损毁严重。投降的那两艘九爷的船被我们扣下了，船上有两百多俘虏，怎么处理还在等你的意思。另外……我们在清理‘冥海’号沉没海域的漂浮物时，打捞上来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阿依莎从旁边拿过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物件，小心翼翼打开。里面是一本被海水浸透、但材质特殊并未完全损毁的皮质日志，还有几块闪烁着幽蓝微光的破碎晶石残片，以及……半截断裂的、刻着九头蛇纹的黑色令牌。
“这是在漩涡边缘找到的，可能是爆炸时从船上抛出来的。”阿依莎说，“日志里的字迹模糊了很多，但还能辨认一些。另外，桑坤审问了俘虏，得到一个消息……”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冥海’号沉没前，好像有一艘很小的逃生艇被放走了，方向是西北。但当时太乱，没人看清上面有没有人。”
甄嬛的心猛地一沉。
九爷……可能没死？
这个念头让她遍体生寒。但眼下，她没有精力去深究。旧港的烂摊子，更需要她立刻处理。
“扶我起来。”甄嬛说。
“姐姐，你的伤……”
“死不了。”甄嬛咬着牙，忍着眩晕和疼痛，执意下床。
当她走出医馆，看到眼前的景象时，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废墟。真正的废墟。
比上次荷兰人袭击后更加惨烈。人们麻木地在瓦砾中翻找着可用的东西，或者搬运尸体。失去亲人的人在哭泣，伤者在呻吟，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但当她出现时，无数道目光投了过来。那些目光里，有悲伤，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期待和依赖。
甄嬛知道，此刻她不能倒，不能露出丝毫软弱。
她在阿依莎和闻讯赶来的施宣慰使搀扶下，登上了尚未完全倒塌的一段城墙。面对着下方聚集起来的、伤痕累累的人群，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力气让自己的声音传得更远：
“旧港的父老乡亲们！兄弟姐妹们！”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抬头看着她。
“我们刚刚经历了一场劫难。”甄嬛的声音清晰而有力，“九爷的舰队，差点将我们夷为平地。我们死了很多人，我们的家，我们的码头，我们的船，很多都被毁了。”
下面传来压抑的哭声。
“但是！”甄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我们还站在这里！旧港的旗帜，还没有倒！”
她指向海面上那两艘被俘虏、挂着旧港临时旗帜的九爷战船：“看到了吗？那是敌人的船！现在，是我们的了！”
她又指向正在废墟中忙碌的人群：“看看你们身边的人！他们还活着！我们的孩子、老人、女人，大部分都活下来了！因为我们没有放弃！因为我们拿起刀枪，用命去拼了！”
人群的眼中，渐渐燃起了一点光。
“是的，我们损失惨重。但上一次，荷兰人打过来之后，我们在一片废墟上，把旧港重建起来了！这一次，我们一样可以！”甄嬛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而且这一次，我们干掉了九爷！干掉了那艘不可一世的‘冥海’号！从今天起，南海之上，再没有人敢小瞧我们旧港！”
这话激起了人们心底的豪气。是啊，他们赢了！他们打败了不可战胜的九爷！
“重建家园，需要每一个人出力！”甄嬛继续道，“有伤的养伤，有力的出力！工匠修城墙、修船厂！渔民出海打鱼！女人照顾伤员、做饭缝补！老人孩子，也能做些力所能及的活！”
“我甄嬛在这里发誓，只要我活一天，就与旧港共存亡！我会想办法弄来粮食、药材、建材！我会带着你们，把旧港建得比以前更好、更坚固！”
“你们愿不愿意，再信我一次？愿不愿意，再跟这该死的世道，拼一次？！”
短暂的沉默后，人群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回应：
“愿意！！”
“跟娘娘拼了！！”
“重建旧港！！”
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力量。绝望的阴霾，被这番话语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希望的光，透了进来。
接下来几天，甄嬛拖着伤病之躯，开始了繁重无比的善后和重建工作。
她任命施宣慰使总揽内政和重建，阿依莎负责整编俘虏的船只和水手、加强海上巡逻防卫，陈老匠师集中所有工匠力量，优先修复必要的防御设施和渔船。
对于那两百多名俘虏，甄嬛采取了分化策略。愿意效忠旧港、且身家清白（经桑坤初步审查）的，打散编入队伍，给予同等待遇但暗中观察。死硬分子和头目，则单独关押，等待后续处理。
粮食是最大的问题。库存几乎耗尽。甄嬛不得不再次派出使节，携带那两艘俘虏战船上的部分战利品（金银、丝绸等），前往交好的土着部落和更远的商埠，紧急购粮。同时，组织所有能下海的人，全力捕捞。
医药也极度短缺。甄嬛翻开了从“冥海”号残骸中找到的那本皮质日志，希望能找到一些有用的信息。日志虽然破损严重，但残留的文字和图案依然触目惊心。
里面提到了更多的“晶石矿”地点（分布在南洋各处隐秘岛屿），提到了“噬魂炮”的能源原理（似乎与某种地底能量和特殊矿物共鸣有关），提到了九爷背后似乎还有一个更隐秘的“组织”或“盟友”，在提供技术和资源。日志的最后一页，潦草地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像是一个扭曲的太阳，旁边有一行小字：“‘源石’之秘，关乎……之门，不可使西夷得之……”
“源石”？“门”？
甄嬛隐隐感到，这背后隐藏着比九爷、比荷兰人野心更大的秘密。但她现在无力深究，只能将这些信息小心记下，封存起来。
她还专门去看了桑坤。桑坤躺在病床上，胸口裹着厚厚的绷带，但看到甄嬛进来，还想挣扎着起来。
“躺着！”甄嬛按住他，“这次多亏你了，守住了后山。”
桑坤咧嘴一笑，牵动伤口又疼得龇牙咧嘴：“师母交代的事，拼了命也得办成。就是……让那个领头的黑衣武士头子跑了，他功夫太高。”
“跑了就跑了吧。”甄嬛安慰道，心里却记下了这条线索。能突破桑坤防守、还能全身而退的，绝非普通角色。
十天后，旧港的秩序基本恢复，重建工作艰难地步入正轨。虽然依旧困苦，但至少人心稳住了。
这天傍晚，甄嬛正在临时搭建的指挥棚里查看物资清单，阿依莎快步走了进来，脸色有些古怪。
“姐姐，我们的人在清理战场最边缘的礁石区时，发现了一个人。”
“谁？俘虏还是伤员？”
“都不是。”阿依莎压低声音，“是尚青莲。”
甄嬛手中的笔掉在了桌上。
“她还活着？”
“奄奄一息，但还有口气。”阿依莎说，“她被海浪冲到了礁石缝里，浑身骨头不知断了多少根，内伤极重，能活下来简直是奇迹。医官说，她求生意志强得可怕。”
甄嬛立刻起身：“带我去看她。”
在一处僻静的临时草棚里，甄嬛见到了尚青莲。她几乎认不出她了。那个总是清冷疏离、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琉球公主，此刻像一具破碎的偶人，面无血色，气若游丝，只有微微颤动的睫毛显示她还活着。
医官正在给她灌参汤吊命，见到甄嬛，摇了摇头，低声道：“娘娘，这位姑娘伤势太重，五脏移位，经脉受损，能醒过来已是万幸，就算救活了，恐怕也……武功尽废，且终身病弱。”
甄嬛默默走到床边，看着尚青莲惨白的脸。她想起沉船前尚青莲最后看她的那一眼。是她救了自己，用她自己的命，换了她的命。
“用最好的药，不惜一切代价，救活她。”甄嬛对医官说，“她需要什么，只要旧港有，都给她。”
就在这时，尚青莲的睫毛剧烈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起初是涣散的，过了好一会儿，才聚焦到甄嬛脸上。
“……你……没死……”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你也没死。”甄嬛握住她冰凉的手，“我们都还活着。”
尚青莲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出暗红的血块。医官连忙上前处理。
等平复下来，尚青莲看着甄嬛，用尽力气说道：“九爷……他……”
“‘冥海’沉了，他可能死了，也可能逃了。”甄嬛如实说。
尚青莲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沉默良久，才再次开口，声音更轻了：“小心……令牌……‘影月’……没有结束……”
话没说完，她又昏了过去。
“影月”？令牌？是指那半截九头蛇令牌吗？
甄嬛心头疑云密布。她嘱咐医官好生照料，心事重重地离开了草棚。
尚青莲带来的信息，加上“冥海”日志里的记载，让她有一种强烈的不安感。九爷的覆灭，或许并不是终点，而是揭开了更庞大迷雾的一角。
几天后，外出购粮的船队带回了好消息，也带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粮食物资买回来了一些，暂时缓解了饥荒。但派去吕宋附近商埠的探子回报：荷兰东印度公司的一支主力舰队，正在巴达维亚集结，据说目标不明，但舰队规模空前庞大，远超寻常贸易或剿匪所需。
同时，东南沿海传来风闻：倭寇近期活动异常频繁，几个大海盗集团似乎有联合的迹象，并且……疑似得到了某种精良的武器援助。
山雨欲来风满楼。
旧港刚刚经历血战，元气大伤，城墙还没修好，新整合的部队还没形成战斗力。如果荷兰主力舰队或者倭寇联军此刻大举来犯……
甄嬛站在尚未修复的城墙上，望着苍茫的大海。夕阳如血，将海天染成一片壮丽的猩红。
她知道，短暂的喘息即将结束。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即将来临。
而这一次，旧港还能不能扛过去？
她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无论来的是什么，她都没有退路。唯有死战，方有生机。
“传令下去，”她对身后的阿依莎说，“从明天起，所有重建工作，优先级转向战备。加固城墙，加快修船，训练新兵。旧港……要准备打仗了。”
海风呼啸，卷起硝烟未散的气息，仿佛在诉说着，这片海域，永无宁日。
（第154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