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三周年纪念日那天,我妻子许婧消失的丝袜,成了我们婚姻裂开的第一道缝。
那晚我特意提前下班,订了她最喜欢的日料,还买了一对蒂芙尼的钻石耳钉——她念叨了小半年舍不得买。推开家门,想象中她扑上来的拥抱没出现,屋里甚至没开灯,只有卧室门缝底下透出一点光。
“婧婧?”我喊了一声,放下东西走过去。
卧室里,她背对着我,坐在梳妆台前,好像正在往腿上抹什么东西。听到我进来,她猛地一惊,手忙脚乱地把什么东西塞进了抽屉,动作快得差点带倒一瓶护肤品。
“老公?你、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她转过身,脸上挤出的笑有点僵,眼神躲闪,下意识地把睡袍的下摆往下拉了拉,盖住光溜溜的腿。
“给你个惊喜啊,纪念日嘛。”我走过去,想搂她,她却微微侧身避开了。
“我……我还没准备好,你先出去一下,很快,十分钟就好。”她推着我往外走,力气有点大。
我心里掠过一丝奇怪,但没多想,或许是她想给我个惊喜?我亲了亲她额头,退出来,带上了门。
坐在客厅沙发上,我刷着手机,等了快二十分钟她还没出来。日料店预订的时间快到了。我起身想去催催,走到卧室门口,听见里面传来极力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怎么了?哭什么?
我拧开门把手。她已经换好了一条黑色的修身连衣裙,正对着镜子涂口红,眼睛确实有点红。
“怎么了?不舒服?”我问。
“没,刚才眼线画坏了,气的。”她抿了抿嘴,对我笑了笑,这次自然多了,但眼底那点慌乱没全藏住。她快步走到床边,拿起准备好的那双高级灰丝袜包装盒,嘴里嘀咕,“奇怪,明明放这里的……”
她蹲下身,开始在床底摸索。
“找什么呢?”
“丝袜,新买的那双,配套的,怎么不见了?”她抬起头,眉头蹙着,是真的着急,“刚才明明就放在这盒子上面的。”
我们一起把卧室翻了个底朝天,梳妆台、衣柜、甚至被子都抖开了,都没有。那双薄如蝉翼的灰色丝袜,就像蒸发了。
“算了,不穿了,就这样吧。”她最终放弃了,站起身,语气里带着一种奇怪的烦躁和……如释重负?
去餐厅的路上,她一直心不在焉。我看着她的侧脸,路灯的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她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角,那个小动作我太熟悉了,每次她紧张或者撒谎时就会这样。
纪念日晚餐吃得食不知味。她手机响了三次,两次她直接挂断,第三次她看了一眼,脸色微变,说了句“推销的真烦”,设置了静音,把屏幕扣在桌上。
“最近工作很忙?”我切着牛排,状似随意地问。
“啊?嗯,有个新项目,有点头疼。”她叉起一块甜虾,沾了过多的芥末酱油,塞进嘴里,辣得眼角沁出泪花,却好像毫无察觉。
我心里那点疑虑,像滴进水里的墨汁,慢慢晕染开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一个月前吧。她加班的次数明显变多,有时回家身上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说是公司附近新开了家健身房,练完澡堂子味道大。手机改了密码,对着屏幕聊天时会莫名微笑,我一靠近就立刻锁屏。还有,她拒绝和我亲热的次数越来越多,总是推说累。
现在,连纪念日都魂不守舍,一双丝袜不见了,反应那么大。
一个我不愿意想的念头,疯狂地破土而出。
她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那晚之后,我变成了自己曾经最鄙夷的那种人——我开始留意她的一切细节。
她洗澡时,我鬼使神差地打开她的洗衣篮。那件黑色连衣裙换下来了,我拿起来,仔细闻了闻。除了她的体香和淡淡的香水味,没有烟酒味,没有陌生的男士古龙水。但我却在裙子的内衬边缘,拈起一根极短极短的、微微卷曲的……银白色毛发。不像她的长发,更不像我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
她手机护得死死的,我找不到机会查看。但我记下了她挂断的那些号码的前缀段位。找了个借口打过去核实,其中一个,居然是市第三医院住院部的总机。
医院?她去医院干什么?谁在医院?那个需要她照顾到连纪念日都心神不宁的人?
怀疑像藤蔓一样勒紧我的心脏,喘不过气。
我请了年假,开始跟踪她。
头两天,她正常上下班。我守在她公司楼下,看着她走进写字楼,下班时和同事说笑着走出来,去地铁站,回家。一切正常得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第三天下午,她提前请假出来了。没有去健身房,没有去逛街,她直接坐上了通往市三院方向的地铁。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混杂着一种即将揭开残忍真相的战栗和恐惧。我压低了帽子,跟了上去。
她轻车熟路地走进住院部大楼,上了神经内科的楼层。我躲在消防通道的门后,看着她走进一间单人病房。
过了大概半小时,病房门开了。她推着一个轮椅出来。
轮椅上坐着一个“老人”。头发几乎全白了,稀稀疏疏,皮肤是那种不健康的蜡黄色,布满深重的皱纹和老年斑。身体佝偻着,裹在宽大的病号服里,显得异常瘦小干枯。那“老人”眼神浑浊,呆呆地看着前方,嘴角似乎还有点不自觉的口水。
许婧蹲下身,极其耐心地、温柔地用湿巾给“老人”擦嘴角,又仔细地给她梳理那头稀疏的白发,动作轻柔得能滴出水来。然后,她推着轮椅,慢慢走向走廊尽头的阳光房。
那一刻,我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
她真的在外面有人了!竟然……竟然是个风烛残年的老男人?她图什么?图他的钱?还是……一种扭曲的恋父情结?巨大的震惊和羞辱感淹没了我,让我几乎要冲出去抓住她问个明白!
但我最终死死忍住了。我不能这么冲动。我要知道更多。
此后的一个多星期,我像个幽灵一样,持续着我的跟踪。我发现她每隔一两天就会来一次,时间不定,有时午休,有时下班后。每次她都直接去那个病房,照顾那个“老男人”,喂饭、擦身、耐心地陪着说话(虽然那“老人”几乎从不回应),推他去散步。
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那种无微不至的照顾,超越了普通护工,带着一种深沉的……眷恋?
我快被自己的猜测逼疯了。我必须知道答案。
那天,我看到许婧匆匆离开病房,像是下去买什么东西。机会来了。
我的心跳得又快又猛,手心里全是汗。深吸一口气,我装作探病的人,快步走向那间病房。门虚掩着,我推开门,闪身进去,又迅速轻轻关上。
病房里充斥着消毒水和一种老人身上特有的、难以形容的气味。那个“老人”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床头柜上放着许婧的包,还有一本翻旧了的护理笔记。
我的目光落在床尾挂着的病人信息卡上。我必须知道这个抢走我妻子的老混蛋是谁!
我一步步挪过去,手指颤抖地拿起信息卡。
姓名:许薇。 性别:女。 年龄:34岁。 诊断:早发型家族性阿尔茨海默病(EoFd),伴有早衰体征……
34岁?女的?许薇? 我猛地扭头,看向病床上那个看起来足足有七八十岁的“老人”。巨大的荒谬感冲击着我的大脑。
许薇……许婧……
我记起来了!许婧曾经跟我提过,她有个大她五岁的姐姐,叫许薇,很小就被送到国外亲戚家抚养,后来据说在国外定居了,联系很少。她甚至给我看过一张她姐姐少女时期的照片,眉眼和许婧有几分相似,是个很漂亮的女孩。
竟然……是她姐姐?她那个据说在国外过得很好、很风光的姐姐?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34岁,看起来像80岁?早衰阿尔茨海默病?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之前所有的猜忌、愤怒、羞辱,瞬间被一种巨大的震惊和恐慌所取代。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一个人承受这些?那根银白色的毛发……那消毒水的味道……那些躲闪的电话……纪念日消失的丝袜……
就在这时,病床上的许薇忽然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她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然后缓缓转向我,没有任何焦点。她张了张嘴,发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她似乎努力地想说什么,干枯的手指抬了抬,又无力地垂下。她的眼神里空茫茫一片,只有最原始的困惑和茫然。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我浑身一僵,慌乱之下,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躲进了病房附带的独立卫生间,把门拉开一条极细的缝隙。
门开了,许婧回来了。她气息微喘,手里拿着一盒新的成人纸尿裤。
她走到床边,先是温柔地替姐姐掖了掖被角,然后习惯性地看向床尾的信息卡。她动作顿了一下,似乎察觉到信息卡的位置好像被动过了。她警惕地抬起头,扫视着病房。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那本护理笔记上——旁边多了一支不属于她的钢笔,那是我刚才慌乱中从口袋里掉出来的。
许婧的身体猛地僵住了。她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她死死盯着那支钢笔,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她缓缓转过身,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衣柜,扫过窗帘,最后,定格在卫生间的那条门缝上。
我们的目光,隔着那条细细的缝,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时间仿佛凝固了。
她眼中的惊慌、恐惧、无助,还有一丝被撞破最脆弱秘密的绝望,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进我的心脏。
我猛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婧婧,我……”
她看着我,嘴唇颤抖得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地从她眼眶里滚落, silent地,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我窒息。
她一步步后退,撞到了床头柜,上面的水杯晃了一下。她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近乎崩溃的哀求。
“为什么?”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只是摇头,眼泪流得更凶,双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指节发白。
病床上的许薇似乎被惊动了,发出不安的哼唧声。
许婧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转身扑到床边,紧紧抓住姐姐的手,背对着我,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她不是在哭,那是一种极度压抑的、濒临崩溃的抽搐。
我看着她瘦削的背影,看着病床上那个苍老不堪的姐姐,过去一个月所有的异常都有了最残酷也最合理的解释。那些消毒水味,那些深夜的电话,她疲惫的眼神,纪念日那天她异常的举动和消失的丝袜——她是不是在那天收到了什么不好的检查结果?她偷偷哭,是因为害怕?那根银白色的毛发,是姐姐的吧?
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我居然那样揣测她!我居然以为她……
无地自容的羞愧和汹涌的心疼瞬间将我吞没。我走上前,从后面,小心翼翼地、轻轻地环抱住她。
她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然后,猛地转过身,把脸深深埋进我的胸口,终于发出了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声。她的拳头无力地捶打着我的背,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对不起……对不起……老公……我不是故意瞒着你……”她语无伦次,眼泪迅速浸透了我的衬衫,“我怕……我怕拖累你……我怕你……不要我了……”
我紧紧抱着她,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喉咙堵得生疼,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更用力地抱紧她,仿佛这样就能把她所有的恐惧和委屈都挤走。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哭声才渐渐低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
我扶着她,在病房的椅子上坐下,给她倒了杯水。她捧着水杯,手指还在不住地发抖。
她断断续续地告诉了我一切。
姐姐许薇三年前开始出现症状,记忆力快速衰退,性格大变,身体机能也诡异加速老化。在国外确诊为极其罕见的早发型家族性阿尔茨海默病叠加早衰症,一种由基因突变引起的遗传性疾病。病情恶化得非常快,国外的亲戚无力照顾,也不想负担,一年前偷偷联系上许婧,把她送了回来。
“他们说她……没多少时间了……让我……送她最后一程……”许婧的声音哑得厉害,“她回来的时候,我差点没认出来……她只比我大五岁啊……”
许婧不敢告诉我真相,因为她去做了基因检测,结果显示她同样携带了那个致命的突变基因。虽然不一定百分百发病,但概率极高。
“医生说……我可能……可能也会像姐姐一样……”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我,眼里是深不见底的恐惧,“我怕极了……老公……我好怕……我怕变成你的负担……怕你看着我一点点变傻变老……怕你受不了……我怕你会离开我……”
所以她选择了隐瞒。独自承担巨额医疗费,偷偷跑来照顾姐姐,一个人承受着即将降临的命运的恐惧。在我怀疑她、冷落她的时候,她正处在怎样的地狱里?
纪念日那天,她刚刚拿到自己的基因检测报告,确诊阳性。她绝望得不知如何是好,哪里还有心情庆祝?那双消失的丝袜,或许只是她心神恍惚下弄丢了,或许,是她潜意识里一种无声的抗议和绝望——她对未来所有的精致幻想,都像那双丝袜一样,破碎消失了。
而我,却只在猜测她是不是出轨了。
愧疚像硫酸一样腐蚀着我的五脏六腑。我握住她冰凉的手,贴在我脸上。
“傻瓜……你是全世界最傻的傻瓜……”我的声音哽咽了,“我们是夫妻啊……说好了无论健康疾病都要在一起的……你怎么能自己扛?你把我当什么了?”
“对不起……我真的好怕……”她靠在我怀里,浑身冰冷。
那天,我把她接回了家。她累极了,也哭累了,在我怀里沉沉睡去,睡着的时候,手指还紧紧抓着我的衣角,仿佛怕一松手,我就会消失。
我看着她的睡颜,心底一片潮湿的温柔和巨大的后怕。差一点,差一点我就因为愚蠢的猜忌,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把她推开了。
我请了长假,和她一起照顾姐姐。联系更好的医院和专家,查阅所有关于这种罕见病的资料。日子很辛苦,经济压力陡然增大,看着姐姐的状态每况愈下,看着婧婧眼底无法驱散的隐忧,我的心每天都像压着一块巨石。
但我们的关系却仿佛回到了最初热恋的时候,甚至更深。我们前所未有地紧密,一起面对风雨。夜里,她常常会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我会立刻抱紧她,告诉她“别怕,我在”。
我相信,爱能抵挡一切。至少那时我深信不疑。
直到一个月后,我开始偶尔感到头晕,注意力难以集中。有一次给姐姐喂饭,手竟然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勺子掉在地上。
许婧担忧地看着我:“老公,你太累了,明天在家休息吧,医院我一个人去就行。”
我笑着摇摇头,俯身去捡勺子。
就在我弯腰的那一刻,床头柜的玻璃台面,模糊地映出了我的脸。几根刺眼的银白色头发,夹杂在我鬓角的黑发里,异常醒目。
我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几天前洗澡时,好像就发现掉了不少头发,当时没在意……
一道冰冷的电光,猝不及防地劈进我的脑海!
家族性……遗传性疾病……基因检测……
许婧当初给我看她的检测报告时,我只顾着心疼她,那份报告具体的内容,我只是仓促扫了一眼,除了那个触目惊心的阳性结论,似乎还有一个关于遗传方式的注释……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
我猛地直起身,也顾不上捡勺子了,脸色煞白地冲向书房,手指颤抖得几乎无法开机电脑。
“老公?你怎么了?”许婧担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充耳不闻,疯狂地在搜索引擎里输入那个拗口的病名,加上“遗传方式”关键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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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一目十行地扫过,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常染色体显性遗传……”
“……致病基因位于第14号染色体……”
“……子女有50%几率遗传……”
我的视线最终定格在最后一行解释上,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我的眼睛,扎进我的大脑!
【值得注意的是,该致病基因可能存在“遗传早现”现象,即在同一家族中,后代发病年龄可能显着早于上一代,且症状可能更为严重。】
遗传早现……
后代发病年龄……显着早于上一代……
许薇是姐姐,许婧是妹妹。许薇发病是在三十岁左右。
那许婧呢?她现在已经二十九了。
那……我呢?
我和许婧没有孩子。
但我和她,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伴侣。我们交换过唾液,交换过体液,交换过无数个日夜的呼吸交融。
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可怕的猜想,像一条毒蛇,猛地缠紧了我的心脏!几乎让我窒息!
我猛地回头,看向站在书房门口、一脸惊愕和担忧的许婧。
我的目光,或许在这一刻充满了她自己照镜子时,那种最深切的、无法言说的恐惧。
她看着我的眼神,先是困惑,然后,她仿佛瞬间明白了什么。她的脸,一点点地,失去了全部血色,变得比我更加苍白,白得像纸。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极其轻微的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那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倒映着我同样惊恐万状的脸。
还有,我鬓角那几根,在窗外光线照射下,异常刺眼的……
银白色头发。
我们就这样面对面站着,中间隔着几步的距离,却像隔着一道突然裂开的、深不见底的绝望深渊。
死一样的寂静,笼罩了整个房间。
只有电脑屏幕上,那行关于“遗传早现”的冰冷文字,在无声地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