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轩端起那杯1982年的拉菲时,指尖触到杯壁的瞬间,有种奇异的滞涩感——像是握住了某种即将滑脱的东西。
窗外整座城市的灯火如星河倒灌,映在落地玻璃上,将他的侧脸镀成一片冷金色。
那光晕虚浮、冰冷,像极了他父亲葬礼那天灵堂前点起的长明灯。
他下意识地皱了下眉,喉头泛起一丝苦意,不知是酒,还是记忆。
他轻啜一口,舌尖滑过的是浆果与陈年橡木混合的香气,微甜中裹着岁月沉淀的涩。
可这回甘,却不像胜利,倒像一场早已注定的审判前,最后一口祭酒。
“赵少,事办妥了!”唐文斌的声音从电话里炸出来,带着一股油腻的喘息,“林深签了!三倍市价砸下去,那小子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当场就落笔!哈哈,我还以为他多硬气呢!”
纸张翻动的窸窣声在背景里响起,像蛇蜕皮,又像账本一页页合拢。
赵子轩嘴角勾起。
但那一瞬,他太阳穴突地一跳,仿佛有根细针扎进颅骨深处——这感觉来得毫无征兆,却熟悉得令人心悸。
上一次这么跳,是在三年前并购案失败当晚,监控拍到对手办公室亮到凌晨三点的灯。
“其他人呢?”他问,声音依旧平稳,但指节已不自觉地收紧。
“乌合之众罢了!”唐文斌语气张扬,“林深一倒,剩下那些老商户哭都来不及,明天我再压一压,全得跪着求我们收!这条街,已经是您的囊中物了。”
“很好。”
赵子轩正要挂断,却听唐文斌补了一句:“对了赵少,我还按您说的,跟那小子说了——这合同就是走个过场,重要的是表态……”
话音未落。
赵子轩的手猛地僵住。
杯中的红酒在灯光下晃出一道暗红弧线,那一刻,他忽然觉得那不是酒,而是一滩正在凝固的血,倒映着他骤然失色的脸。
“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像冰层裂开的第一道脆响。
“我说……我跟林深说了,这合同只是走个过场……”唐文斌重复,语气还带着邀功的得意。
“蠢货!!”
一声怒吼撕裂寂静。
水晶杯狠狠砸向地面,轰然碎裂。
殷红酒液四溅,在地毯上蜿蜒成一道道血痕。
赤足踩在边缘的他,感觉到湿黏液体渗入袜底,温热转瞬变凉——就像败局初现时,心脏被缓缓刺穿的感觉。
他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如鼓风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刀片:“谁让你说这句话的?谁让你在签约的时候说这句话的?!”
“赵少,不是您让我让他明白,反抗没用吗?我就……顺嘴提了句……”唐文斌结巴起来。
“闭嘴!”赵子轩强压怒火,声音嘶哑,“林深当时……有什么反应?”
“他?就……很平静地签了字,一句话没说……”
平静?
赵子轩的心猛地一沉。
那种平静不对劲。
不是认命,不是妥协,而是——等待完成后的释然。
他曾在东南亚见过一个对手,签下和解协议时也是这样,眼神空无一物,直到三个月后,对方用伪造的股权链反向吞掉了他三成股份。
就在他脑中警铃狂鸣之际,私人手机尖锐响起——舆情监控组。
他没挂电话,直接按下免提。
“说!”
“赵少!福兴街出事了!林深在文化广场当众播放了一段录音……内容是唐总监和他签约时的对话,特别是那句‘走个过场’……被放大了十遍循环播放!”
空气凝固。
“之后呢?”赵子轩喉咙干涩,像被砂纸磨过。
“所有原本动摇的商户当场撕毁意向书,高喊‘共存亡’!现在整条街拧成一股绳,矛头直指盛达!我们的分化策略……彻底崩盘!”
“嘟……嘟……嘟……”
电话挂断。
办公室死寂。只剩下两个男人粗重的呼吸,在空气中交错碰撞。
赵子轩低头看着脚下那一滩红酒。
它不再像血,而更像一张咧开的嘴——无声嘲笑。
“赵……赵少……我……”唐文斌抖得几乎拿不住手机。
赵子轩已经听不见了。
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名字:林深。
他曾以为这是猫捉老鼠的游戏。
资本为爪,权力为牙。
他设想了一百种林深屈服的方式——愤怒、挣扎、哀求、崩溃。
但他从未想过,这个年轻人从一开始就不是猎物。
他是猎人。
那份合同,不是投降书,是战书。
那段录音,不是反击,是宣战。
而那句“走个过场”,是他亲手递出去的刀柄。
这一刻,赵子轩感觉自己不是在俯瞰城市,而是被那条小小的福兴街,被那个叫林深的青年,从深渊之中冷冷注视着。
屈辱、愤怒、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如藤蔓缠绕心脏,越收越紧。
他猛地抓起电话,对着唐文斌嘶吼:“林深……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声质问,更像是在问自己。
他难道真以为一段录音就能撼动盛达?
赵子轩瞳孔骤缩。
林深这种步步为营的人,绝不会只满足于团结商户。
这只是第一步。
他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下一步铺路!
那下一步……是什么?
他死死盯着窗外福兴街的方向。
那一片漆黑区域,此刻在他眼中,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正缓缓睁开眼睛。
夜风穿过福兴街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像是战鼓在低鸣。
青石板路上残留夜露,脚底踩上去微微打滑,沁出一股泥土与苔藓混合的湿冷气息。
沈昭站在淮古斋门口,望着身旁一脸平静的林深,心头压着一块巨石。
“林深,赵子轩肯定知道了。”他声音发紧,“他被你摆一道,明天一定会用雷霆手段报复!”
林深抬头望天。
夜风拂过发梢,带来一丝凉意。
发丝扫过额角,痒而清醒。
他眼底燃着两簇火,深不见底。
“报复?”他轻笑,声音不大,却锋锐如刃,“他想报复,也得看我给不给他机会。”
他转头看向沈昭,眸子黑得像能吸走星光:“他们用资本的规则打我们,那我们就用我们的规则,奉陪到底。”
“我们的规则?”沈昭一愣。
林深没答,只是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掌心传来的温度,厚重而坚定,像某种无声的承诺。
他的目光投向长街尽头,语气悠远,却压着千钧之力:
“黑夜,是用来准备的。真正的战场,要在太阳升起时才拉开序幕。”
这一夜,福兴街无眠。
有人激动难安,有人忧心忡忡,但所有人心里都燃起一簇火苗——不是希望,是信任。
他们不知道林深的下一步是什么,但他们选择相信。
而城市的另一端,盛达集团顶层,灯火通明。
赵子轩一夜未眠。
人脉、资源、情报网尽数启动,却像拳头打在棉花上。
林深这个人,除了福兴街,竟查不到任何过往痕迹。
没有学历、没有社保记录、甚至连一张公开照片都寥寥无几。
他死死盯着窗外,从深夜到黎明。
他要亲眼看着,林深到底想掀起怎样的风浪。
第一缕阳光刺破黑暗,洒在福兴街古老的青石板路上,水珠折射出细碎金光。
突然——
一阵沉重、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踏、踏、踏。
金属器械碰撞的清脆回响,划破清晨的宁静。
那不是商铺开门的吱呀,也不是早起行人的零星脚步。
那是训练有素的队列行进声。
赵子轩猛然站起,冲到窗前。
远处,一队身穿灰色工装、臂戴“福兴自治联防”袖章的人员正沿街列队前行。
他们手持清洁工具、检测仪、登记簿,步伐统一,神情肃穆。
领头一人,正是林深。
他们不是在示威。
他们在接管街道。
这不是抗议,是主权宣告。
林深没有等他出手。
他已经先一步,将福兴街变成了一个独立运转的“微型政权”。
而这一切,早在他签下那份“走个过场”的合同时,就已经埋下伏笔。
赵子轩终于明白——
林深要的,从来不是守住一条街。
他要的是,重新定义规则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