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的手指猛地一僵，手机边缘的金属壳硌进掌心，留下半圈白痕。
这个名字，不该出现在这里。
赵国栋早在三年前就该死了——死于一场“意外”车祸，肇事司机逃逸，案卷封存在警局档案室第三排最底层，积了厚厚的灰。
他盯着手机屏幕，信号满格得刺眼，来电显示却是一串乱码，像被人用钝刀子划出来的。电话那头只有细微的电流声，“滋滋”的，像有人隔着浓稠的黑暗，正贴着听筒喘气，温热的湿气仿佛能透过屏幕渗出来。
林深指节微微发紧，骨节泛白，没说话，只是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窗棂上的旧插销锈得厉害，拉动时发出“吱呀”一声，像老骨头在呻吟。夜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带着老城区特有的味道——潮湿的墙灰混着巷口修车铺的机油味，还有远处夜市摊飘来的、稀释过的酱油香，这股子复杂的锈味，是他闻了三十年的“家”的味道。
江州的夜晚向来沉得早，尤其是这片老城区。街灯的钨丝快烧断了，昏黄的光打在斑驳的墙面上，像泼了一地的稀释碘酒。楼宇陈旧得能看见砖缝里的野草，整片街区像被时间遗忘的老狗，黑沉沉地趴伏着，呼吸间带着喘息，仿佛随时会张开嘴，吞下闯入的活人。
可就在这片死寂里，街角那栋“静心阁”会所却亮得扎眼。水晶吊灯的光透过擦得锃亮的落地窗淌出来，在地上铺成一片暖黄，人影在窗帘上晃，像皮影戏里的角儿。门口停着辆黑色奔驰，车灯没关，照得门童的制服纽扣闪闪发亮——这地方，就像黑绒布上镶了颗烫金琥珀，奢靡得和周围的破败拧成了死结。
林深盯着那栋楼，嘴角浮起一丝冷笑，舌尖抵了抵后槽牙。赵国栋还活着，而 “静心阁”，正是他们以前洗钱分赃的窝点，阁楼第三间的隔音墙里，藏着能让半个市委班子睡不着觉的账本。
这天晚上，江州市老城区是真的黑。墨汁似的夜色泼下来，把青石板路浸得发亮，远处的钟楼敲了九下，声音闷得像被棉花捂住，传到老街时只剩下模糊的余震。老城区的轮廓在黑暗里忽明忽暗，不是因为灯，是风卷着云掠过月亮——那云像块破棉絮，遮住月光时，连墙根下的青苔都看不清；云一飘走，月光就顺着瓦檐淌下来，在地上织出细碎的银网，照得墙皮剥落的地方像张哭花的脸。
这片老城是真的像在睡觉，呼吸均匀得很：巷尾的垃圾桶被野猫扒得“哐当”响，接着是几声猫叫，又很快静下去；某扇窗里传来收音机的杂音，唱了两句黄梅戏，突然被人“啪” 地关掉——只有街角的 “静心阁”，醒得像只瞪着绿眼的狼。
会所的灯光透过雕花窗棂露出来，在地上拼出复杂的花纹，和对面墙根下 “福兴街便民修鞋” 的褪色招牌形成讽刺的对照。从玻璃窗往里看，暖黄灯光照着雕花木质门框，那木头上的包浆亮得可疑，林深认得，那是用无数杯洒掉的洋酒、无数支燃尽的雪茄养出来的 ——这地方的规矩，从来都写在看不见的地方。
林深推开那扇花梨木门，门轴里的润滑油早干了，发出“吱呀”一声长叹。一股檀香味儿立刻涌了过来，不是寺庙里的清苦味，是混了沉香和龙井的甜香，浓得像化不开的糖，压得人鼻腔发闷。这股味儿太“干净”了，干净得像用消毒水浸过，故意和外面老街的烟火气划清界限。
这里的空气确实像被筛过，轻得让人不敢大口喘气。地毯厚得能陷进半个鞋跟，脚踩上去只发出 “噗” 的一声闷响，连自己的心跳都听得一清二楚——林深甚至能听见隔壁包厢里，冰块撞在玻璃杯上的脆响，还有人压低了嗓子说“那块地的审批……”
“林先生，这边请，赵主任等您好久了。”穿旗袍的服务员迎上来，旗袍开叉到大腿根，走路时能看见一截白腻的皮肤，笑容训练得恰到好处，声音低柔得像流水淌过青石板，只是眼底的疲惫藏不住——她的高跟鞋跟快掉了，每走一步都往地毯里陷。
包厢里，赵国栋坐得笔挺，像尊上了漆的木偶。面前的茶海是整块端砚石磨的，一套紫砂茶具摆得齐整，壶嘴里冒着丝丝白气，那水汽慢悠悠地升，到了半空就散了，好像时间也跟着这茶香一块儿变慢了。他穿件中式立领衬衫，料子是上好的杭绸，领口却歪着，大概是急着穿没系好。手腕上的沉香木佛珠油光锃亮，林深认得，那是去年从福兴街张老爷子手里 “收”来的，当时张老爷子气得犯了心梗，躺了半个月。
“小林来啦，赶紧坐。”赵国栋脸上堆着笑，暖乎乎的，像春天的风，可眼角的皱纹里还凝着冷。他亲手给林深倒了杯茶，茶汤黄澄澄、亮晶晶的，茶叶在水里打着旋儿，“尝尝，今年的明前龙井，托朋友从产地弄的。那小子贪杯，喝多了摔进茶田，压坏了半垄苗，才换来这二两。”
他这架势，真像俩忘年交闲聊，可林深看见他倒茶时，小指微微翘着——这是他紧张时的毛病，当年在拆迁现场签字，他也这么翘着。
林深面无表情地坐下，端起茶杯，杯沿烫得指尖发麻，却就是不喝。他心里门儿清，这杯茶里泡的不是龙井，是钩子。
“赵主任，您太客气了。”林深的声音平平静静的，像老井里的水，听不出啥情绪。可他那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正一下下蹭着茶杯沿儿，把滚烫的釉面蹭出片白痕——这是他琢磨事儿时的习惯，当年鉴定那只成化斗彩杯，他也这么蹭了一下午。
赵国栋摇了摇手，笑得更欢了，眼角的褶子挤成了堆：“哎呀，啥主任不主任的，私下里叫赵哥就成。小林啊，我一直看好你这样的年轻人，有能耐，有干劲儿，特别是古玩鉴定，年纪轻轻有这眼力，不简单。” 先往高了捧，话头突然一转，像鞭子似的抽过来：“福兴街改造，市里定的大方向，铁板钉钉的事儿。我知道你对老街有感情，对你那‘深古斋’割舍不下——这些，我都懂。”
他停了停，身子往前凑了凑，檀香混着他嘴里的酒气飘过来，那语气里的引诱快溢出来了：“但是呢，人得识趣。有些事儿，硬顶没用。听哥一句劝，主动配合，对你只有好处。”
他伸出两根手指，指甲修剪得圆润，却沾着点黑泥——像刚挖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哥跟文物局的李局是把兄弟，你只要答应不掺和护街行动，我保证你进专家库，事业编，铁饭碗，以后路宽得很。你的‘深古斋’，拆迁补偿给你翻一倍！”他把两根手指翻了一下，“不，翻一倍不够，给你翻两倍！市中心最好的地段，开个比现在大三倍的店，金招牌我都给你备好了。”
金钱、地位、前程，每样都戳在年轻人的软肋上。赵国栋眯着眼瞅着林深，就等他眼里露出惊喜或动摇——当年那个拆迁办的小王，就是被他这么两句“编制”给说动的。
林深低着眼皮，手指头还在热乎乎的茶杯壁上蹭，好像正在激烈思想斗争。可赵国栋没看见，他耷拉着眼皮，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那眼睛亮得跟冰似的，一点迷茫和贪婪的影子都没有。他把手悄悄搁在膝盖上，大拇指在手机侧面的音量键上，轻轻按了一下——“咔哒”一声轻响，被地毯吞了进去，录音停了。
“小林啊，咋样？这机会打着灯笼都难找。” 赵国栋的声音像哄小孩，尾音拖得长长的，想把林深的防线泡软了。
见林深还是不吭声，赵国栋脸上的笑慢慢僵了，像冻住的油彩。他往椅背上一靠，椅子发出“吱”的一声，眼神突然利起来，像藏在笑面后的刀子，说话的调调从温水变成了冰碴子：“林深，我就跟你说实话吧。” 他慢悠悠地摆弄着佛珠，每颗珠子相撞都发出 “嗒” 的一声，像在倒计时，“我知道你是孝顺孩子。你妈，最近身体不错吧？我听说，她每天早上八点半准去滨江公园，跟那伙老太太跳扇子舞；下午三点到巷子口菜市场，专找卖豆腐的王婶唠嗑，王婶的儿子在交警队，你妈总问他‘能不能消个违章’……”
话还没说完，包厢里的空气 “唰” 地就冻住了。窗外的灯突然闪了一下，大概是接触不良，茶海上的热气也像是被冻住了，直直地往上飘，到了顶就碎了。赵国栋说的每个字，都像带毒的冰针，扎进林深最软的地方——他妈的心脏不好，跳扇子舞时总喘，王婶儿子那事儿，是他去年骑摩托违章，妈怕他留案底才去求的情。
这哪是谈判，是扒开他的软肋往里头撒盐。赵国栋死死瞅着林深，嘴角挑出个残忍的笑，那笑里还沾着点酒气：“老人家岁数大了，腿脚不利索。保不准哪天走在路上，不小心摔一跤，再不然……江州这么大，车来车往的，真出了事，谁能查到咱们头上呢？”
死一样的静。只有佛珠相撞的“嗒嗒”声，像在敲丧钟。
过了好半天，林深才抬起头。他脸上没有惊恐，没有愤怒，连一丝波澜都没有，就那么平静地瞅着赵国栋，平静得让人心头发毛——像暴风雨前的死寂。突然，他笑了，那笑很淡，却像能把人的心看穿，眼角的纹路都带着凉：“赵主任，您觉着我是那种能被吓唬住的人吗？”
就这一句话，像块烧红的烙铁，“滋啦”一下烫在赵国栋心口。他脸上的得意劲儿瞬间僵住，瞳孔猛地一缩，攥着佛珠的手都抖了——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踢到了铁板。眼前这年轻人，根本不是毛头小子，是早就磨好了刀等着他的狼！
林深没给他回神的空儿。他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个牛皮纸文件袋，袋口的线绳解了三次才解开——他故意的，就是要让赵国栋多熬这几秒。他慢悠悠地抽出一沓复印件，纸页边缘被他捏得发皱，轻轻推到桌子中间：“赵主任，先别喝茶了，看看这个。”那叠纸在光溜溜的茶海桌面上滑，发出“沙沙”的响，最后停在赵国栋跟前，像条吐着信子的蛇。
赵国栋的眼往纸上一瞄，就一眼，脸“唰”地变得铁青，比他衬衫上的墨渍还黑。那是几张银行流水单，还有境外账户的交易记录，收款方是 “宏达建材”——他远房表弟开的空壳公司，连办公地址都是假的；打款方明晃晃写着 “盛达集团”，老总张彪是他拜把子兄弟，也是福兴街项目的开发商。每笔钱的时间，都卡在项目推进的关键节点：第一次是拆迁方案公示前三天，第二次是钉子户“意外”失火后第二天。
“你……你从哪儿搞来的？”赵国栋的声音抖得像筛糠，之前的镇定全跑光了，手撑在茶海上，指节都在颤，把端砚石的茶海按出了几个白印。
“这个您就别操心了。”林深往椅背上一靠，椅子发出舒服的“吱呀”声，这场较量里，他终于占了绝对主导，“赵主任，我心里明白，你不是大老板，是盛达集团推到前面的挡箭牌。这点钱对他们来说是拔根毛，对你来说，够在牢里待一辈子了。”
他瞅着赵国栋的脸由青变白，像被泼了墨又洗褪了色，不紧不慢地说：“我今儿个来，是想告诉你，你要是还敢搞暴力拆迁，这些材料的原件，明天一早就在市纪委大门口了。”
赵国栋的额头冒出层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浸湿了衬衫领口。他攥着佛珠的手太用力，珠子都硌进了肉里，留下圈红印，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林深，那眼神里的惊惶，变成了手忙脚乱的慌——他摸向桌下的手机，想给张彪打电话，可手指刚碰到手机壳，就被林深的眼神钉住了。
谈判彻底僵住，像两尊对峙的石像。赵国栋心里清楚，自己输了，输得裤衩都不剩。
就在这压抑得能拧出水的气氛里，赵国栋突然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太急，呛得他咳嗽了两声，脸都咳红了。他使劲儿压下慌乱，像是捞到了救命稻草，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行啊，林深，你真行！既然大家都不傻，咱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合作咋样？”
“合作？”林深眉毛一挑，尾音带着点嘲讽，像弹了下琴弦。
“对，合作！” 赵国栋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绳，说得飞快，唾沫星子都溅到了茶海里，“你不是想保老街吗？成！咱改方案，不全拆！把核心区留下来，弄成高端‘福兴文化街区’！你来当总策划，用你的名声镇场子，又有名又有利！补偿给你五倍！不，十倍！”
这计划确实诱人，可林深听着，只觉得胃里发腻。他见过这种把戏，把老宅子刷层漆，就叫“文化保护”，骨子里还是为了圈钱。
林深毫不客气地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冰碴子：“赵主任，你是想借我的名头，把你们那见不得人的项目洗白？好让福兴街的人觉得我跟你们一伙儿的，心甘情愿把老宅子卖给你们？”
赵国栋的脸一下子变成了死灰，连嘴唇都白了，像刚从坟里爬出来。
林深站起来，整了整衣服角，那动作慢悠悠的，带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茶我就不喝了。该说的，我都说了。”
他转身朝门口走，手快碰到门把手时，突然停住，没回头，声音清清楚楚、斩钉截铁，像刻在石头上：“赵主任，别忘了，我做这些，不是为了钱，是为了这条街，为了街上那些大活人——包括我妈。”
门被拉开，又“砰”地关上，震得茶海都颤了颤。
包厢里只剩赵国栋一个人，他盯着林深消失的方向，眼神阴沉沉的，像能滴出水来。突然，他狠狠地一挥手，把那套紫砂茶具扫到地上，“噼里啪啦” 一阵脆响，碎片溅得到处都是，有块碴子弹起来，划破了他的手背，血珠渗出来，滴在地毯上，像朵恶心的红花开了。
回到深古斋，推开木门，一股古朴的木香扑面而来，混着旧书和松烟墨的味道，一下子就把会所里那股奢靡味儿冲散了。林深把门反锁，“咔哒” 一声，心里踏实了半截。他赶紧打开电脑，把手机里的录音文件导出来，又把早就备份好的电子证据，一份份存进加密文件夹——密码是他妈的生日，连沈昭都不知道。
证据都在这儿了，录音里赵国栋的威胁、流水单上的猫腻，反击的箭已经上了弦。他正琢磨着怎么把这些材料递到最靠谱的人手里，桌上的手机突然 “嗡” 地颤了一下，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都晃了晃。
他顺手拿起手机，屏幕上蹦出条新消息，发信人是沈昭。林深点开，瞳孔猛地一缩，心跳刹那间漏了半拍，手指都有些发僵——
“林先生，我跟央视《文化寻根》栏目组联系妥了。他们对福兴街的历史和现状特别感兴趣，明天一早就派记者过来，拍专题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