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梁,开平三年,春。
春雨连绵,赣水的水位涨了数尺,将两岸的滩涂尽数淹没,浑浊的江水裹挟着新生的绿意,奔腾不息。对于洪州的农人而言,这是一场及时而珍贵的春霖,预示着一个丰收的年景。而对于新生的洪州政权来说,这场春雨,也同样在滋润着它那刚刚扎下的、脆弱却充满活力的根基。
节度使府,内府西侧一间专门辟出来的院落,挂上了“检籍司”的木牌。此地已成为整个洪州官场瞩目的焦点,甚至比张虔裕治下的左厢军府更令人敬畏。院内来往的,多是些面容严肃、步履匆匆的年轻文吏,他们手中捧着一卷卷来自各州县的黄册、鱼鳞图册,神情专注,不苟言笑。
主屋内,钱元华一身素色襦裙,未施粉黛,正俯身在一张巨大的案几前。案上铺的并非诗词画卷,而是吉州安福县的田亩清丈图。她手执一支朱笔,将几处颜色、地块明显有异的区域圈出,又与旁边一册记录盐铁专卖消耗的账簿相互比对,秀眉微蹙。
“锦书,取去岁安福县令高升的考评文书来。”她的声音清冷,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
侍女锦书应声而去,片刻后捧回一卷文书。钱元华展开细看,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文书上对那高县令的评价极高,称其“劝课农桑,境内大治”。
“好一个‘境内大治’。”她将那份文书轻轻放在圈出的地图旁,两相对照,其间的讽刺不言而喻。地图上,数千顷本该属于官府的膏腴之地,被巧妙地分割、伪装,登记在了几个当地大姓的族产名下;而盐铁账簿则显示,安福县的实际人口消耗,远高于户籍上登记的数目。
这意味着,数万“隐户”与大片“隐田”,就在这位“能吏”的眼皮子底下,被几个地方豪强悄无声息地吞掉了。他们不纳税,不服役,却消耗着官府的资源,产出的财富尽归私囊。
“王妃,李判官求见。”挽墨在门外轻声通报。
“请他进来。”
李嵩快步入内,他如今对这位王妃已是心服口服,行礼道:“王妃,方才接到密报,我检籍司派往袁州清吏的队伍,被当地豪族吴氏纠集乡民围堵,领队的小吏被打伤,账册也被抢了去。袁州刺史托病不出,显然是与吴氏沆瀣一气。”
钱元华并未动怒,只是将安福县的案卷推到李嵩面前:“袁州之事,意料之中。你先看这个。”
李嵩疑惑地看去,只一眼,脸色便沉了下来:“安福高氏、刘氏……他们好大的胆子!这……这几乎占了全县课税田亩的三成!”
“不止,”钱元华声音平静,“这三成,是他们去年一年侵吞的。往前追溯,数目只怕更为惊人。一个安福县如此,一个吉州、一个抚州,乃至洪州本地,又有多少这样的硕鼠?新法推行,触及的便是这些人的命根子。他们若不反抗,那才是怪事。”
李嵩忧心忡忡:“可如此一来,地方豪强群起抵制,我等虽有军力,但若处处用兵,恐地方不稳,新政亦难以为继啊。”
“所以,需杀鸡儆猴。”钱元华眼中闪过一丝与其温婉外表截然不同的决绝,“而且,这只鸡,要选最肥、最壮、最以为我们不敢动的那一只!”她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袁州吴氏”的卷宗之上。
长江中下游,彭蠡湖口。
淮南水师的“艨艟”战舰如同一座座移动的水上堡垒,船体漆黑,舰首包着厚厚的铁皮,高大的桅杆上,悬挂着“徐”字帅旗。数十艘战船结成阵势,彻底封锁了自鄱阳湖入长江的主航道。
水师都指挥使严忠,正立于旗舰的望楼之上,用单筒望镜观察着江面。他是个经验丰富的水将,皮肤被江风吹得黝黑,眼神如同江鸥般锐利。
“都头,看东边!有船队过来了!”一名了望兵高声示警。
严忠举镜望去,只见远处江天一色间,十数艘帆影由远及近。船体不大,是典型的商船,但都悬挂着吴越王钱氏的旗帜。
“传令,左翼两艘‘海鹘’船上前,鸣号示警,令其停船检查!”严忠冷冷下令。
两艘更为迅捷的“海鹘”快船如同离弦之箭,划开江面,迅速截住了商船队的去路。刺耳的螺号声响彻江面。
吴越商船上,管事的是个姓黄的杭州商人。他见淮南水师战船拦路,心中暗道不妙,却也只能强作镇定,命船队下锚,自己则乘一叶小舟,来到淮南旗舰之下,高声喊话:“在下吴越杭州黄氏商队,奉吴越王令,运送一批丝绸瓷器前往江州贩售,有勘合文书在此。还请将军行个方便!”
一名军官将他的文书用吊篮取上。严忠接过一看,冷笑一声,将文书扔在甲板上:“江州?我看你们是想进鄱阳湖,去洪州资敌吧!”
“将军冤枉!”黄管事大惊失色,“我等皆是守法商人,岂敢……”
“少废话!”严忠厉声打断他,“徐帅有令,为防逆贼刘澈勾结外敌,自即日起,所有未经淮南许可之船队,不得擅入鄱阳湖!来人,将这几艘船的货物,尽数查验!”
“将军!万万不可!我等是吴越……”
不等黄管事说完,数艘淮南军的小船已如饿狼般扑了上去,兵士们攀上商船,粗暴地撬开货箱。丝绸被随意地扔在甲板上,精美的瓷器被砸得粉碎。很快,有军官前来回报。
“都头,查到了!船舱底部,藏有大量铁锭、食盐,还有几箱制好的弓臂!”
“人赃并获!”严忠眼中杀机一闪,“黄管事,你还有何话可说?这铁锭、食盐、军械,难道也是贩去江州的?”
黄管事面如死灰。他知道,这次栽了。吴越与洪州通商,利润虽高,风险也大。他们将这些紧俏物资藏在丝绸之下,本想蒙混过关,未料到淮南水师竟是铁了心要彻查。
“将船队扣押,货物充公!所有人员,押回广陵,听凭帅府发落!”严忠冷酷地挥了挥手,“传告江上所有船只,此为通敌之鉴!但有再犯,人船并戮!”
铁索沉江,商路断绝的消息,很快便传回了洪州。
节度使府的议事堂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刘澈坐在主位,面沉似水,手中捏着那份关于吴越商船被扣的紧急军报。
“欺人太甚!”刘金一拳砸在案上,震得茶杯乱跳,“徐温老贼,这是把刀架在我们脖子上了!主公!末将请令,领一支兵马,去端了他们彭蠡湖口的水寨!让他们知道我江西军的厉害!”
“刘将军不可鲁莽!”李嵩立刻出言反对,“我军水师尚在初创,多为小船,如何与淮南艨蟕巨舰正面抗衡?此去无异于以卵击石!”
张虔裕也出列,声音沉稳:“强攻水寨,确实不妥。但我军亦不可示弱。末将以为,可遣一支精锐步骑,沿江北上,袭扰其蕲、黄二州边境,焚其屯粮之所,掠其边鄙之民,使其陆路不宁,或可迫其分兵,减轻江上压力。”
谢允沉吟道:“张将军此计,或可奏效一时,然终非治本之策。封锁之权在淮南水师,只要其水师主力尚在,我等便如被扼住咽喉,难以呼吸。‘开放’之策受阻,则‘固本’亦难长久。长此以往,我三州之地,终将困顿而死。”
堂上再次陷入了武将主战、文臣主慎的争论。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刘澈,等待着他的决断。
刘澈没有立刻表态,他看向了始终保持沉默的钱元华。今日的议事,他特意请她旁听。
“夫人,”他开口,“此事,你怎么看?”
钱元华起身,走到沙盘前,她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夫君,诸公,我且问一句,猛虎被困于笼中,当如何?”
众人一愣。
刘金猛声道:“自然是猛撞牢笼,将其撞破!”
“若牢笼坚固,徒劳撞击,只会头破血流,耗尽气力呢?”钱元华又问。
这一下,刘金也答不上来了。
钱元华的竹枝,在沙盘上轻轻一点:“徐温以水师为笼,锁我于江西。此笼,以我今日之力,确难撞破。然则,笼子并非天衣无缝。”
她的竹枝顺着长江向上游滑动,点在了荆南、潭州的位置:“徐温防我,亦需防备荆襄的朱温旧部、潭州的马殷。”
然后,竹枝又滑回鄱阳湖内,在湖的西岸和南岸画了几个圈:“大江航道虽断,然鄱阳湖水系广阔,支流众多,更有无数只有本地渔人知晓的隐秘水道,可绕行至江州、鄂州之侧。淮南水师主力再强,也不可能遍布所有角落。”
“故而,妾身以为,当行三策。”
“其一,明修栈道。派重臣为使,赴广陵,正式抗议徐温断我商路之举,言辞激烈,姿态做足,将道理占住。此举意在麻痹徐温,让他以为我等技穷,只会口舌之争。”
“其二,暗度陈仓。夫君可命李判官,以重利募集熟悉水道的本地渔民、船夫,组织数支小而快的船队。不运大宗货物,专运盐、铁、药材等高价值、体积小的紧俏之物。昼伏夜出,化整为零,利用复杂水道,绕开淮南主力,进行‘走私’贸易。虽杯水车薪,却可维系商路不断,并赚取厚利,以利再战。”
“其三,声东击西。张将军袭扰其陆路之策可行,但需更为隐蔽、突然。目的不在杀伤,而在制造恐慌,令其以为我军欲大举自陆路北犯,从而将注意力与部分兵力从长江调往边境。如此,则我‘暗度陈仓’之策,便更多一分成功的把握。”
“长远来看,”她最后总结道,“我等必须倾尽全力,加速水师建设!吴越有良匠,我洪州有良木,夫君可于鄱阳湖深处,寻一隐秘港湾,设立水师大都督府,由信重之人统领,招募巧匠,仿制、改造淮南战船。他日我水师初成,便是我等破笼而出之日!”
一番话说完,堂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套虚实结合、远近兼顾的破局之策所折服。它不似武将那般一味猛冲,也不似文臣那般消极固守,而是在承认现实困境的基础上,找到了最切实可行、也最具想象力的应对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