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秒,随即被苏晚一声兴奋的低呼打破。
“干得漂亮!”她一把夺过林默的手机,像是要亲吻那块屏幕,“就该这样!正面刚!”
刘子阳则皱紧了眉头,担忧地推了推眼镜:“林默,这太冲动了。李思远是舆论场的老手,他会把这场辩论设置成对他最有利的战场,我们会被动。”
“被动,总比坐以待毙强。”林默的声音平静得不像话,他从苏晚手里拿回手机,屏幕上,李思远几乎是秒回,一条新的微博已经发出:“很好。三天后,周五晚七点,上海博物馆学术报告厅。我们来一场公开论坛,主题就叫‘信仰的真谛:完美无瑕还是人性挣扎?’。林默先生,以及你团队的任何人,我恭候大驾。”
地点设在博物馆,看似公平,实则是一招毒棋。
这相当于在林默的主场上,对他进行公开审判,赢了是理所应当,输了则再无翻身之地。
“他这是要把我们架在火上烤!”李红梅急得直跺脚。
林默的目光却落在了角落里那个刚刚被他“点亮”的程序员身上。
青年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工位,屏幕上不再是无休止的争吵,而是一行行跳动的代码。
他的背影依旧疲惫,却不再佝偻,仿佛一根被重新校准的脊梁。
“不,”林默轻声说,“战场在我们这里,主动权才在我们手里。”他转向苏晚和刘子阳,“苏晚,你负责联络媒体,要全程直播,不给任何人剪辑和断章取义的机会。子阳哥,你是记者,逻辑缜密,这次的正面辩论,需要你作为我方的代表。”
刘子阳愣了一下,随即重重点头:“交给我。”
“那我呢?”一直埋头整理资料的赵晓菲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急切。
林默看向她,目光温和而坚定:“晓菲,你去做一件比辩论更重要的事。把李志刚烈士的日记,变成一个故事,一个能让所有人看到的,活生生的故事。”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
周五晚,上海博物馆学术报告厅座无虚席,闪光灯像夜空中的繁星,密集得令人不安。
李思远一身笔挺的西装,坐在台上,姿态从容,仿佛胜券在握。
论坛开始,他率先发难,言辞犀利,将林默的展览定义为“对英雄主义的解构和消费”。
他高声质问:“当我们把英雄拉下神坛,让他们展现出和普通人一样的恐惧、脆弱甚至崩溃时,我们究竟是在致敬,还是在用现代人的犬儒主义去消解他们伟大的牺牲?这种以‘人性’为名的展示,是不是一种更高级、更隐蔽的背叛?”
轮到刘子阳发言,他没有急于反驳,而是平静地站起身,面向观众。
“我想问在座的各位一个问题,”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全场,“一个天生无畏、不知恐惧为何物的‘神’,和一个满心恐惧、双腿颤抖,却依然选择迎着炮火冲锋的‘人’,哪一个更让你动容?哪一种信仰,更值得我们铭记?”
不等观众回答,他继续说道:“李思远先生说我们展示脆弱,是在矮化英雄。我恰恰认为,这才是对英雄最高的礼赞!因为真正的信仰,从来不是一块坚不可摧的铁板,它是在每一次恐惧中战胜恐惧,在每一次动摇中坚守选择的淬炼过程。真正的信仰,恰恰是在无尽的黑暗与恐惧中,依然选择向前走的那一步!”
掌声零星响起,但更多的人陷入了沉思。
李思远冷笑一声,正要反驳,主持人却在这时开口:“今天,我们还请来了一位特殊的嘉宾。”
全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舞台侧面。
在苏晚和一名工作人员的搀扶下,九旬高龄的王德贵老人步履蹒跚地走了上来。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胸前挂着几枚褪色的军功章。
整个报告厅瞬间安静下来,连闪光灯都停歇了。
老人的出现,本身就是一段无声的历史。
他在椅子上坐定,工作人员将麦克风递到他嘴边。
老人浑浊的眼睛扫视了一圈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林默身上,轻轻点了点头。
“刚才听你们说,英雄啊,信仰啊……俺是个大老粗,说不来这些大道理。”王德贵的声音苍老,却异常清晰,带着岁月沉淀下的力量,“俺就记得,当年在朝鲜,冷啊,是真冷。饿啊,是真饿。怕啊,也是真怕。”
“俺们一个连的兵,大都是跟俺一样,放下锄头没几天的农民。枪栓都拉不利索。第一次听到飞机扔炸弹那动静,俺尿了裤子,不丢人。俺的班长,后来牺牲在松骨峰了,他跟我说,怕,就对了,怕,说明你还活着。死了,就不知道怕了。”
李思远的脸色微微一变。
老人没有看他,继续缓缓说道:“后来仗打多了,也见惯了生死。不是不怕了,是知道怕也没用了。你身后就是你的家,是你的亲人。你不顶上去,敌人就打到你家门口去了。俺们没想当什么英雄,也没人跟俺们天天讲信仰是啥。”
他顿了顿,抬起枯瘦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俺们只是普通人,会饿,会冷,会想家,会害怕。但排长吹哨了,指导员喊冲了,俺们就得往前冲。这是责任。”
老人抬起头,目光如炬,扫过全场。
“我们不是神,我们是人。是爹生娘养的,有血有肉的人。神不会死,但我们会。我们只是……选择了承担这份责任。”
“我们不是神,我们是人。”
这句话,像一声惊雷,在每个人的心底炸响。
全场一片死寂,长达十几秒的静默之后,雷鸣般的掌声轰然响起,经久不息。
人们自发地站了起来,向这位普通而伟大的老人致敬。
李思远坐在椅子上,没有动。
他低着头,没有人能看清他的表情,但他没有再开口反驳一个字。
这场关于信仰的辩论,在一位亲历者最质朴的证言面前,已经分出了胜负。
与此同时,展厅内的循环放映厅里,一部由赵晓菲连夜制作的黑白短剧,正在对观众播放。
短剧的标题,正是——《我不是神》。
剧中,一个叫李志刚的年轻战士,在战壕里冻得瑟瑟发抖,面对第一次冲锋的命令,他害怕得几乎握不住手里的枪。
镜头特写着他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的手指,以及眼中噙着的泪水。
“班长……我……我腿软……”
班长没有骂他,只是脱下自己已经磨破的手套,用力搓了搓他的手,把一个冻得邦邦硬的土豆塞进他怀里:“揣着,暖和点。别怕,跟着我,我让你往哪儿打,你就往哪儿打。记住,你不是一个人。”
最后的镜头,是美军的信号弹升空,照亮了雪地。
李志刚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神里却多了一丝决绝。
他跟在班长身后,发出了一声不成调的嘶吼,跃出了战壕。
林默站在放映厅的最后排,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的夜晚,与那个年轻的灵魂并肩而立。
就在这时,他胸口传来一阵熟悉的灼热。
他下意识地握住怀表,一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强烈的金色光芒,顺着表盘上那道古老的弹孔裂痕,骤然亮起,这一次,光芒没有外泄,而是在怀表内部游走,仿佛在重塑着什么。
林-默清晰地感觉到,一丝明悟涌上心头。
这枚怀表给予他的,不仅仅是旁观历史的权利,不仅仅是在现实中“重塑信念”的责任。
它在确认一种新的身份。
当他选择不再沉默,选择为那些被误解的灵魂发声时,他就从一个被动的“见证者”,变成了一个主动的“唤醒者”。
他的每一次努力,每一次传递,都在为这枚承载着英灵意志的怀表“充电”,也在唤醒这个时代里,无数颗沉睡或迷茫的心。
论坛结束了,人潮散去。
林默没有去后台庆祝,而是独自走回了展厅。
他在留言簿前停下脚步,随意地翻看着。
一张淡蓝色的便签纸,吸引了他的注意。
上面是一行娟秀而有力的字迹:
“我是一名医学生,常因害怕手术失败而彻夜难眠。我曾以为英雄就该无所畏惧,今天才知道,他们也曾害怕得发抖。谢谢你,让我相信,带着恐惧前行的我,也许……也能做到。”
林默伸出手指,轻轻抚过那行字,像是在触摸一个滚烫的灵魂。
他缓缓合上留言簿,心中一片前所未有的清明。
月光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洒进展厅,将一件件沉默的文物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银辉。
林默站在展厅中央,目光越过那些弹孔、血迹和锈蚀,望向窗外那片由无数灯火汇聚成的璀璨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