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文物修复室里,台灯在林默眼下投出暖黄的光晕。
他正用软毛刷清理那台从丹东寄来的野战电话机,铜质的转盘已经氧化发绿,黑色橡胶听筒上还粘着几星凝固的暗红——他不用凑近也知道,那是七十年前的血。
林老师,需要帮忙吗?赵晓菲抱着笔记本站在门口,实习生的白大褂袖口还沾着上午布展时的胶水渍,周老师说明早九点到档案馆,他让我把三连的作战序列先打印出来......
不用,你先去休息。林默头也不抬,毛刷扫过听筒底部的刻痕,这台机子......他顿了顿,指尖突然被什么硌了一下,凑近看时,金属壳缝隙里竟卡着半截褪色的蓝布,等等,晓菲,镊子。
实习生快步递来工具,林默屏住呼吸挑出那截布片——是半枚领章,边角绣着两个小字,针脚歪歪扭扭,像新兵蛋子第一次缝补军装。
怀表在他胸前突然发烫,烫得锁骨发疼,他下意识按住表盖,内侧的五圣山三个字正在发光,连带着表链都泛起细密的金纹。
这是当年三连使用的前线电话。次日展馆里,李红梅举着讲解器,马尾辫随着她的手势轻晃,最后一次通话记录显示,1950年12月7日深夜,三连正在五圣山前沿阵地阻击敌军。
电话员喊着指挥所!
我是三连,敌人上来了!
时,通讯突然中断,再无人接起......
林默站在展柜旁,目光落在那台电话机上。
上午他刚为它做了保护性修复,听筒上的血渍被小心封存,转盘里的锈迹清理到能转动——此刻有个穿藏青呢子大衣的老太太正扶着展柜,浑浊的眼睛盯着那截蓝布领章:我家那口子,当年也是三连的......
的一声轻响。
林默低头,怀表的表盖不知何时弹开了。
他伸手去按,指尖却先碰到了听筒。
铁锈混着硝烟的气味突然涌进鼻腔。
他踉跄了一步,再睁眼时,头顶是压得极低的乌云,炮弹炸起的气浪掀得棉帽乱飞。
身边是潮湿的土腥味,坑道口堆着冻硬的玉米饼,有人在喊:陈同志!
总机接通了!
穿灰布军装的年轻人从他身边挤过,膝盖上的补丁擦过林默手背——是真实的触感!
林默伸手去抓,只碰到粗布的纹路。
年轻人抱着听筒蹲在土堆后,冻得发红的耳垂上还挂着冰碴:指挥所!
我是三连陈志刚!
敌人第七次冲锋上来了!
二排阵地被炸平了!
陈哥!另一个声音从坑道深处传来,卫生员说王班长撑不过今晚!
陈志刚的喉结动了动,对着话筒喊得更急:请求炮火支援!
我们这里还有十七个人!
十七......
轰——
地动山摇的巨响。
林默被气浪掀得撞在坑壁上,眼前一片雪白。
等视线恢复时,陈志刚已经倒在血泊里,听筒滚到他脚边,电流声刺得人耳膜生疼。
年轻人的右手还保持着握话筒的姿势,指缝里渗出的血在冻土上洇成暗红的花,离那截蓝布领章只有几寸远。
三连?三连?请回答!
电流杂音里突然炸出清晰的呼喊。
林默下意识去捡听筒,指尖刚碰到橡胶,眼前的画面就像被揉皱的纸,骤然坍缩成一片白光。
林老师!林老师!
李红梅的声音带着哭腔。
林默这才发现自己跪在展柜前,右手紧紧攥着听筒,额头抵在玻璃上,冷汗浸透了衬衫后背。
怀表贴在胸口,烫得几乎要灼伤皮肤。
我没事。他哑着嗓子,任由苏晚扶他起身。
女导演的手掌覆在他后颈,带着体温的安抚:刚才你突然跪下去,把所有人都吓着了。
林默抬头看向展柜里的电话机——听筒不知何时被他扯出了半截,转盘停在的位置,像在等待转接。
是陈志刚。他说,声音发颤,1950年12月7日,五圣山前沿阵地,三连电话员。
他......他最后没说完那句话。
苏晚的瞳孔微微收缩。
她做了七年历史纪录片,见过太多模糊的战场影像,却第一次在活人眼睛里看见这样的震撼——林默的眼尾发红,像是被人狠狠揉过,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冷汗。
我需要查通讯日志。林默转身抓起外套,周晓明说档案馆有当年的无线电录音档案,可能有......
我和你一起。苏晚拽住他的袖子,李红梅,帮我盯着展馆;晓菲,把设备清单发我邮箱。她转头对林默笑,眼角细纹里还带着刚才的紧张,走啊,陈同志的电话,不能再断七十年。
档案馆的拷贝室里,周晓明推了推眼镜,鼠标在录音轨上慢慢拖动:12月7日23点17分,确实有段干扰记录。
当时总机以为是线路故障,后来才知道三连阵地......他的声音低下去,点击播放键。
电流杂音里突然迸出模糊的人声:......请求增援......敌人......火焰喷射器......阵地快守不住了......
林默的呼吸顿住。
那声音带着年轻的沙哑,和他在投影里听见的一模一样——是陈志刚。
能修复吗?苏晚凑近电脑,用音频增强技术?
周晓明调出频谱图:试试看。他敲了几个命令,杂音逐渐减弱,背景里突然传来清脆的撞击声,听,这是弹片打在电话线上的声音。
林默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怀表。
表盖内侧的回声共振·基础几个字正在缓缓浮现,表面的波纹像极了当年电话线路里的电流。
他忽然想起陈志刚倒下时,那只保持握话筒姿势的手——原来七十年前的未接来电,从来都不是沉默的。
做个互动展吧。林默抬头时,眼睛亮得惊人,让观众戴上耳机,听总机的呼叫:喂?
三连?
三连?
请回答!
然后是......他喉结动了动,然后是七十年的寂静。
苏晚立刻掏出手机记笔记:留言墙同步开放,观众可以写我们听见了。
韩雪说有高校志愿者能做声控灯,寂静结束时,所有留言的灯会一起亮......
林老师!李红梅的电话突然打进来,背景音是展馆的人声鼎沸,您快来看看,留言墙已经贴满了!
有个小朋友写叔叔,我给你唱军歌,有位爷爷抄了半首《七律·长征》......
林默赶到展馆时,正看见那个穿校服的少年踮脚贴便利贴。
他写的是:我听见了,您的阵地,我们守住了。
怀表在他胸前轻震。
这次不是灼热,而是温温的,像有人隔着七十年的光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深夜的修复室里,林默戴着降噪耳机,反复播放增强后的录音。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沙沙响,他盯着电脑屏幕上的声波图,忽然屏住呼吸——
电流杂音里,似乎有个更轻的声音,混在弹片撞击声里:有人吗?
我在等回信......
他猛地摘下耳机,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怀表不知何时滑出领口,表盖内侧的回声共振四个字泛着柔和的光,像在回应什么。
林默伸手去碰电脑的保存键,余光瞥见桌上的牛皮纸袋——那是今天刚到的丹东档案复印件,最上面露出半张信纸的边角,墨迹已经模糊,但能认出开头是两个字。
他顿了顿,轻轻合上纸袋。
有些故事,该慢慢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