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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正瞳与柳清风四目相对的刹那,紧绷的肩线不约而同地松弛下来,眉宇间积压的凝重如被清风拂散,两人几乎是同时暗松了一口气,交换的眼神里满是如释重负的默契——悬在心头的那块巨石,总算暂时落了地。

不远处的角落,丹烟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茶盏边缘,唇角勾起一抹看似淡然的浅笑,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未曾牵动她的情绪。可在宽大的桌案之下,她的右手却悄然攥成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连呼吸都比平日里沉了几分,将翻涌的情绪死死摁在平静的表象之下。

而另一侧,魔族的天华公主正支着下颌,一双鎏金般的眸子牢牢锁在十叶身上,眼神里没有半分掩饰的探究与兴味,仿佛在观赏一件极其合心意的珍品,那副津津有味的模样,连眼尾的弧度都透着毫不掩饰的专注。心道:“这竹十叶果真不简单,她不答应父王和太子成婚,看来传言说她心悦师父是确有其事了。”

韩章与青夜的目光在半空相撞,两人眼底瞬间迸发出难掩的喜色,原本微蹙的眉峰彻底舒展开,嘴角不受控地向上扬起,连呼吸都轻快了几分 —— 显然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正合了他们的心意。

就在这片刻的欢喜间,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轻柔的环佩叮当声,如玉石相击,清越动听。紧接着,宫人那标志性的尖细嗓音划破殿内的静谧:“王后娘娘驾到 ——”

话音未落,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已款款步入殿中。来人身着绣着缠枝莲纹的月白宫装,裙摆拖曳于地,行走间衣袂轻扬,宛如月下仙子踏云而来。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一双眼眸清澈如水,顾盼间自有万种风情,当真配得上 “天仙般的美人” 这一形容。

殿内众人见状,除了端坐主位的魔尊与主宾位的柳清风外,其余人皆齐齐起身,躬身下拜,口中恭敬地道:“恭迎王后娘娘!”

这位被称作王后的美人正是可欣仙子,她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最终落在了魔尊身上。两人四目相对,眼底都盛满了温柔笑意,那是无需言说的默契与深情。魔尊随即抬手,语气宠溺地请她入座:“快过来坐。” 可欣仙子浅笑应声,莲步轻移,在魔尊身边的空位上缓缓坐下,周身的环佩仍在轻轻作响。

刚在雕花云纹的玉凳上落座,魔尊便按捺不住心底翻涌的喜悦,玄色广袖下的手指微微蜷起,迫不及待地侧身凑近身侧的可欣仙子。他平日里总是端着三分威严,此刻眉眼却彻底舒展开,连声音都比往常轻快了几分,将认了十叶做义女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 从初见时那孩子眼底的韧劲,到谈及喜好时的鲜活模样,言语间满是藏不住的喜爱,仿佛得了件稀世珍宝。

十叶立在一旁,见魔尊提及自己,连忙提起裙摆上前,端起桌上那盏描金缠枝莲纹的酒杯。她脚步轻缓地走到可欣仙子面前,腰身微微下折,行了个标准的躬身礼,声音清脆又带着几分腼腆:“母后,孩儿敬您一杯。”

可欣仙子本就含着笑意的眼眸顿时亮了几分,眼尾的鎏金仙纹仿佛都因这声 “母后” 染上了暖意。她抬手接过酒杯,指尖掠过杯沿时轻轻点了点,与十叶温柔地对视点头,而后仰头将杯中清冽的仙酿一饮而尽,喉间溢出的浅淡酒香与她周身的兰芷仙气相融,格外清雅。

放下酒杯的瞬间,可欣仙子便自然地握住了十叶的手。她的掌心温暖柔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仙力暖意,竟让十叶心头倏地涌上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 —— 仿佛她们并非今日初见,而是阔别多年的老友。这种突如其来的熟悉感让十叶微微一怔,眼底掠过几分诧异,下意识地收紧了指尖。

“十叶,我的好姑娘。” 可欣仙子的声音如同山涧清泉流淌,又似风铃轻响,清越动听却又带着融融暖意,“往后在这三界之中,谁敢难为你,你尽管来寻我。” 话音刚落,她朝身后的婢女递了个眼色,那婢女立刻捧着一个雕饰着鸾鸟祥云的金盒上前。可欣仙子接过金盒,轻轻放入十叶手中,指尖还在盒面上温软地顿了顿,“还有,这点薄礼你收下,回去以后再打开看。”

金盒入手微沉,盒身的鸾鸟纹路在灯火下流转着细碎的金光。十叶连忙双手将金盒捧稳,指尖触到可欣仙子残留的暖意,心中的陌生感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真切的暖意。她微微垂眸,声音比方才更柔了几分:“多谢母后!”

殿内的气氛因这认亲的喜事愈发融洽,众人脸上都洋溢着笑意,当真算得上是皆大欢喜。

魔尊见殿内气氛正好,又瞧着可欣仙子眉眼间的笑意未曾停歇,当即端起面前的酒杯,手臂微微扬起,朗声道:“如此,大家尽兴!” 话音落下时,他眼底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指尖轻轻叩了叩杯沿,带着主人家的热忱与洒脱。

话音刚落,殿内便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应和声:“尽兴尽兴!” 韩章与青夜相视一笑,举杯的动作干脆利落,声音里满是爽快;其余人等也纷纷端起酒杯,或高声附和,或含笑应答,连空气里都飘着几分轻快的暖意。宫人适时上前添酒,酒壶碰撞杯盏的脆响与众人的笑语交织在一起,将这皆大欢喜的氛围推得更浓了些。

这一夜的魔宫灯火通明,丝竹之声与欢笑声交织着漫出殿宇,直至月上中天仍未停歇。众人或举杯畅谈,或浅吟低唱,连晚风都带着几分醉人的暖意,将热闹与融洽的气息酿得愈发醇厚。

待到翌日天光大亮,晨雾尚未完全散尽,柳清风已带着弟子们整理好行囊,在魔宫正殿外与众人辞别。他对着魔尊与可欣仙子拱手作揖,语气恳切:“此番多谢魔尊与王后盛情款待,柳某感激不尽,今日便率弟子返程了。” 魔尊笑着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朗声应道:“上仙不必多礼,清风崖若有需,魔宫定当相助,常来走动!” 可欣仙子也温声颔首,十叶望着这位刚认下的义母,眼中满是不舍,却也只能乖乖立在师父身侧行礼道别。魔宫的王宫成员们也纷纷上前寒暄,言语间满是惜别之意。

一番辞别后,柳清风转身一招手,十八位身着青色道袍的男弟子身姿挺拔地列成两队,十叶与丹烟两位女弟子则着素色衣裙,俏立在队伍侧方,加上柳清风本人,一行二十一人整齐有序地来到魔宫广场。柳清风一声令下:“分队启程!” 众人当即分成三队,各自祭出法器,脚下云气翻涌,缓缓升腾而起。男弟子们的云团凝实如青玉,十叶与丹烟的云气则带着淡淡的光晕,三队人马凌空列队,朝着清风崖的方向疾驰而去。

清晨的风拂过衣袂,带着山间的清冽气息。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前方云雾中便浮现出一道巍峨山门,山顶巨石上镌刻着 “清风崖” 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山门两侧的石狮子栩栩如生,正是清风崖的入口。

人踏着青石板路步入山门,只见崖内古木参天,晨雾在枝叶间流转,空气中弥漫着草木与灵气交融的清润气息。穿过迎客松掩映的小径,前方便是开阔的演武场,场边的青铜钟在晨风中微微晃动,发出低沉的嗡鸣。柳清风驻足于演武场中央,转身面对弟子们,青灰色道袍在风里轻轻扬起,神色比在魔宫时多了几分肃穆。

他目光缓缓扫过眼前的二十名弟子,从韩章、青夜挺拔的身影,到十叶、丹烟略显稚嫩却坚定的脸庞,最终沉声道:“魔界之事暂平,此番出行,众弟子各司其职、临危不乱,皆有功劳。” 话音稍顿,他语气愈发郑重,“但修行之路如逆水行舟,切不可因一时安稳便生懈怠。往后更要勤加修炼,打磨道心,为师盼着你们都能早日勘破玄关,飞升成仙。”

“是!师父!” 众弟子齐齐躬身应答,声音洪亮如钟,在山谷间激起阵阵回响。韩章与青夜对视一眼,眼中满是坚定;十叶攥了攥衣袖,将师父的期许深深记在心里;丹烟也敛了平日的轻淡,神色格外认真。

柳清风见状,微微颔首,语气稍缓:“好了,连日奔波也需休整,各自散了吧。切记,日常打坐、剑法修炼不可中断,三日后在此试炼。”

“是!师父!” 又是一声整齐的应答。弟子们再次躬身行礼后,便有序散去 —— 男弟子们结伴走向西侧的练功房,十叶与丹烟则朝着各自的居所而去,脚步声与衣袂摩擦声渐渐融入晨雾,只留下演武场中央的柳清风,望着弟子们的背影,眼中满是期许与欣慰。

与丹烟在岔路口道别后,十叶循着熟悉的东侧路径向后走去,不多时便望见了清风阁旁那间熟悉的厢房。木门上的铜环带着些许斑驳的锈迹,窗棂边还留着她从前亲手栽种的兰草,叶片上的晨露折射着细碎的光,一切都与记忆中别无二致。她轻轻推开木门,屋内的陈设依旧简单雅致,书案上的笔墨砚台还保留着她离开时的模样。

十叶缓步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飘落的银杏叶,心中泛起一阵复杂的涟漪 ——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真正再住回这间厢房。从前在这里,她每日晨起会和阿灵一起去后院的灵泉洗脸,那泉水清冽甘醇,据说能滋养灵气;闲暇时总爱缠着师父问些修行上的问题,柳清风也总耐心解答,师徒二人常在檐下对坐论道。可如今,她对师父已爱的深沉,不似从前那般单纯,进进出出都刻意避开师父,免得在同门面前难堪。

晨露还凝在阶前的青苔上时,竹十叶已经对着铜镜理好了月白道袍的衣襟。指尖抚过领口细密的云纹,那是去年生辰时柳清风亲手为她绣的,针脚里还藏着淡淡的松墨香。她刻意放缓了动作,直到窗外传来卯时的晨钟,才拿起案上的羊脂玉簪绾住长发 —— 那簪子是他寻遍昆仑雪脉所得,说配她的青丝正好。铜镜里映出颈侧淡粉色的疤痕,像条蜷缩的小蛇,遇热便会隐隐发烫,恍若那日灵泉沸腾的余温还烙在皮肉上。

她推开房门时特意选了西侧的偏径,绕开栽满修竹的回廊。往日里,柳清风总爱在后山的灵泉边教她辨认草药,指尖划过叶片时偶尔会蹭到她的手背,惹得她耳尖发烫。可此刻那汪清泉成了她避之不及的禁地,风穿竹林沙沙作响,混着灵泉叮咚的水声飘过来,竹十叶立刻攥紧了袖中的双手,垂在身侧的指尖泛白。

路过拐角时,她将下颌埋得更低,鬓边的碎发遮住半张脸,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曾映过两人相依身影的水面。

前几阿灵还捧着绣帕问她:“十叶姐姐,灵泉的水最养头发,你怎么许久不去了?” 她只谎称近日修炼需避水泽,话出口时喉间发紧 —— 阿灵也是健忘,自己在上次离开清风崖之前曾被那泉水灼伤手臂,定是已经心性不纯,有了欲望,如今怎敢再去用那泉水洗脸。

三日后的练功场终究没能躲开。她刚练完柳清风曾手把手亲授的流云剑法,正弯腰擦拭剑穗上的尘土,青色衣袍的一角忽然映入眼帘。那衣料的纹路她再熟悉不过,是她去年亲手为师父挑选的云锦,说衬他的气质如松。竹十叶的动作一顿,指尖的锦缎差点被指甲戳破。

“十叶。” 清润的嗓音在头顶响起,没有了往日的亲昵,却仍带着化不开的温和。十叶知道这是师父为了避人口实故意与自己疏离,而她也要从这次回到清风崖开始从心里疏远师父,不敢再有任何亲密接触,否则清风崖还是不能容下她,她弄不好还要再次出走。

她立刻直起身,敛衽躬身时袍摆扫过石阶,带出细碎的声响:“师父。” 行礼的角度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显师徒间的恭敬,又能避开他眼底藏不住的关切和别人异样的眼光。胳膊上的疤痕似乎又开始发烫,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却撞在身后的兵器架上,发出 “哐当” 一声轻响 —— 那年她练剑走神摔在这里,还是柳清风抱着她回的住所,指尖抚过她的伤处,眼神比自己受伤还要疼,这是这出伤疤并没有退去,也把那段往事深深地刻在心里。

“剑法愈发精进了,只是收势时气息稍乱。” 柳清风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竹十叶却能想象出他此刻微微蹙眉的模样。他总是这样,连指点都带着三分纵容,从前还会轻轻敲她的额头,说句 “小迷糊”。她不敢抬头,只盯着他腰间悬挂的玉佩,那是他们在桃花谷时自己寻来的暖玉,亲手请工匠雕了他最爱的云纹,他戴了整整三年了。

“多谢师父指点。” 她轻声应答,手指紧紧攥着剑柄,“弟子还有功课未完成,先行告退。” 话音未落便转身要走,袍角却被风吹得缠上了兵器架的铜环,她慌忙低头去解,却听见柳清风带着叹息的声音:“晚间我在书房等你,还有些道法要传授与你。”

竹十叶的动作猛地僵住,耳尖瞬间泛红。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胳膊,那片疤痕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 —— 那日自己怒闯灵泉,手臂伸入灵泉水时,火辣辣的灼烧烫伤了自己,后来师父为自己摸了伤药和祛疤膏,自己固执地留下胳膊上的伤就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已对师父动了心,再也回不去那个纯洁的少女了。

直到走出练功场的月亮门,她才扶着墙大口喘气,晨露打湿了她的发梢,却浇不灭心底翻涌的慌乱。她怕的哪里是泉水烫人,分明是怕见他手臂上未愈的伤疤,怕对上他眼底的心疼,更怕自己会忍不住扑进他怀里,问一句藏了许久的 “师父,你明明也怕疼,为何要护着我”。十叶在曾经和师父温存期间亲眼看见师父胳膊上也有灵泉水烫伤的痕迹。

竹帘垂得密不透风,山风卷过,竹片相撞的脆响里,檐下铜铃轻轻颤 —— 那是师父留的,铃舌 “静心” 二字浸在晨雾里,十叶垂眸时,余光恰好扫见。

素色衣袖擦过青石蒲团,留下浅淡布痕。十叶屈膝落座,指尖精准按上膝头 “鹤顶”“膝眼” 二穴,睫毛垂得低,将晨光挡在眼底。舌尖轻抵上腭,鼻息慢慢拉长,与远处松涛叠成一处。忽有 “嗒” 的轻响,松梢灵露砸在眉心,凉意 “嗖” 地窜进经络,十叶指节微蜷,丹田却悠悠升起暖意,顺着经脉缠上去,将那点凉意慢慢融了。朝阳破雾的刹那,万千灵露同时滴落,银丝般缠上发梢,她指尖泛起莹光,触到金辉的瞬间,身子轻轻晃了晃,像要浮在雾里。

石桌被日头晒得发烫,十叶将泛黄剑谱摊开,卷边处自己早年批注的小楷,已被指腹磨得发亮。指尖停在 “惊鸿式” 朱砂标记上,眉头拧起,抬手虚劈 —— 手腕转得偏了半寸,再试,还是偏。忽然腕骨一沉,指尖划过朱砂的刹那,左脚已前探,青锋剑 “呛啷” 出鞘,剑光直劈而下,碎石被剑风卷得滚出半丈。旋身时剑势骤收,她绕着老槐树疾走,剑尖挑得落叶纷飞,“穿林式” 的轻响混着树叶簌簌声。鬓角汗水滴在衣领,晕出深色印记,十叶眼皮都没抬,直到夕阳漫过剑脊,才手腕翻转收剑。剑入鞘的瞬间,剑穗琉璃坠撞在鞘口,映得满院淡金色剑气,她抬手抹了把汗,掌心沾着剑身上的薄尘。

铜烛台缠枝莲纹被火光映得分明,是十叶当年用砂纸磨了整整七日的。她舀起石臼里的山泉水,倒进铜盆,净手时水珠顺着指缝滴在青砖上,晕开小圈湿痕。松烟墨在砚台里转了十七圈,香气漫出来,和窗缝钻进的松香缠在一起。狼毫落在 “观自在” 三字旁,十叶忽然顿笔。

指尖摩挲纸背,晨间灵露入穴的凉意又浮上来,正与经文 “去妄” 二字撞个正着。山风叩窗,书房的烛火晃了晃,她瞥向窗棂外的月影,笔尖落下时,力道重了三分。墨迹晕开的刹那,前日练剑时的浮躁、师父临走时转身的背影,都顺着墨痕沉进纸里。虫鸣歇了,烛泪积了半寸,最后一笔捺画收笔,十叶指尖按在纸上,墨香混着丹田升起的暖意,从指尖慢慢漫到心口。

“十叶!”

清冷的嗓音如碎玉投泉,骤然在耳畔响起。十叶握着拂尘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泛白,转身时带起的衣袂扫过阶前初开的白梅,落了几片花瓣在肩头。不知何时,柳清风已立在她身后的月洞门边,玄色道袍衬得身姿愈发挺拔,墨发用玉冠束起,鬓边几缕碎发随着呼吸轻轻颤动,那双素来淡漠如秋水的眼眸,此刻正凝望着她,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暖意。

“师父!” 十叶慌忙敛衽行礼,声音里带着一丝未散的惊惶,方才还在心底回味师父在伏妖山舍身救她的模样,此刻却连抬眼直视的勇气都没有。指尖无意识地绞着道袍下摆,那些差点脱口而出的亲昵话语,全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满心的谨慎。

柳清风缓步走近,带着山间松针的清冽气息。他抬手,温热的掌心轻轻覆在十叶的肩头,力道轻柔却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你没事就好。在伏妖山那道裂谷前,我差点就失去你了。” 语气里的后怕如细流漫过,让十叶鼻尖一酸。

“有师父在,才是十叶的万幸。” 她声音微颤,目光落在师父覆在肩头的手背上,那双手曾三次将她从鬼门关拉回 —— 幼时她被毒蛇所噬,是这双手彻夜为她驱毒;三年前她修炼走火入魔,是这双手按住她的百会穴导气归元;就连前日伏妖山的死局,也是这双手抱着重伤的她杀出重围。“若没有师父,十叶早就成了孤魂野鬼。” 她死死咬着下唇,不敢回头,生怕一转头,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就会落下来,更怕看见师父眼中的温柔,让自己再也按捺不住心底翻涌的情愫。

柳清风的指尖微微一顿,顺着她的肩头缓缓滑下,最终停在她的发顶,轻轻揉了揉:“能遇见你,也是我的万幸。若非你,我至今仍不知,原来心湖也会为一人起波澜,原来我竟会动情。”

这句话如惊雷撞在十叶心头,她猛地屏住呼吸,脸颊瞬间烧得滚烫。定了定神,她才强压下悸动,声音带着几分恳求:“谢谢你,师父。往后十叶定会拼尽全力修炼,早日修成飞升之道。还请师父克制心绪,助我一臂之力。”

柳清风低低笑了一声,气息拂过十叶的耳畔,带着几分戏谑。他修长的手指挑起她耳后的一缕发丝,轻轻缠绕在指尖玩弄着:“或许,我们可以试试双修。此法能让你功力大增,远比独自苦修要快得多。”

“师父!” 十叶猛地转过身,眉头紧蹙,脸颊因气恼而泛起红晕,活像个气鼓鼓的苹果,“我在说正经的!” 她记得清清楚楚,自己初入山门那日,师父坐在三清殿的蒲团上,神情肃穆地告诫她:“修仙之道,首重清心寡欲。需放下一切贪嗔痴念,心无杂念,方能窥得天地大道,修成正果。” 如今那些教诲还言犹在耳,师父却说出这般话来。“您当初明明那般教导我,如今怎么满脑子都是这些男欢女爱之事?您这样,叫我如何能静下心来修炼?”

柳清风看着她气呼呼的模样,眼中的笑意更浓,指尖轻轻刮了下她的脸颊,语气轻快:“没错,为师就是故意逗你。看你这紧张的样子,倒比平日板着脸有趣多了。” 他收回手,负在身后,眼底的戏谑渐渐褪去,重新染上几分温和,“方才的话不必放在心上,修炼之事,师父自会助你。”

第二日,松枝掩映的山道上,三个青衫身影悄然驻足。大师兄捏着丹诀的手指微微收紧,二师兄忍不住往前凑了半步,被三师兄及时按住,指尖朝崖边厢房努了努。

晨雾里,十叶静坐的身影像尊玉雕。大师兄眉心拧成疙瘩 —— 寻常修士吐纳需引灵气入丹田,她倒好,松梢灵露砸在眉心,那股驳杂的晨露之气竟没冲乱她的经脉,反倒顺着指尖莹光融进体内。更怪的是,朝阳破雾时万千灵露缠上她发梢,换作旁人早该运功炼化,她却任其游走,身子晃得像要飘起来,偏生气息稳得连檐下铜铃都没多颤一下。

日头爬到头顶,二师兄终于忍不住低呼,又赶紧捂住嘴。石桌前的十叶对着剑谱蹙眉,指尖在 “惊鸿式” 上磨来磨去,那模样分明是卡了关。可下一秒,她左脚刚探出去,青锋剑 “呛啷” 出鞘,剑光劈得碎石乱飞时,二师兄忽然想起 —— 这式 “惊鸿” 按剑谱需沉肩坠肘,她却抬腕转剑,力道偏得离谱,偏偏剑风裹着灵气,竟比正统练法还要凌厉。更奇的是,绕着老槐树练 “穿林式” 时,她衣袂扫过的树叶没一片真正坠落,全被剑风托着打转,直到收剑时才齐齐飘落在青石上,叠成整齐的扇形。

暮色渐浓,厢房烛火亮起。三师兄盯着窗纸上的身影,喉结动了动。十叶研墨的动作慢得古怪,松烟墨在砚台里转了十七圈 —— 他数得清清楚楚,寻常研墨哪用这么讲究?更让他心惊的是,她顿笔时指尖摩挲纸背,窗纸上的影子忽然凝住,紧接着,有淡淡的金光从窗缝漏出来,混着墨香飘出来。那金光极淡,却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沉静,连山道旁躁动的虫鸣都弱了几分。

“不对劲。” 大师兄终于低声开口,指尖叩了叩身边松树,“她引气不按心法,练剑偏离剑谱,抄经还能引动金光……” 话没说完,就见厢房里的十叶忽然抬头,目光似有若无扫过松枝方向。三人瞬间屏住呼吸,等再看时,她已低头继续抄写,只是窗纸上的影子旁,多了一缕若有若无的雾气,恰好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三师兄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 —— 那雾气,竟和晨间崖间的灵露气息一模一样。

只有丹烟指尖攥着微凉的茶盏时,心里才像明镜似的透亮 —— 那些刻意的疏远、躲闪的目光,全是裹着糖衣的谎言。

师父看向师妹时,眼底总藏着化不开的温柔,连教剑时落在她肩头的目光都比旁人沉几分,可偏要板着脸说 “招式尚需精进”;师妹呢,每次练剑都拼到汗透重衫,竹剑劈断了三把仍不肯歇,可师父递来伤药时,她却总要侧身躲开,指尖明明颤了颤,嘴上只道 “弟子自己来便好”。丹烟瞧得真切,师妹深夜在月下对着师父的剑穗发呆,睫毛上挂着的水光比露水还亮,那哪里是疏远,分明是把心事压得太深,深到连自己都要骗过。

她太清楚了,爱这东西一旦在心底生了根,哪会轻易拔得掉?就像师父书房里总摆着的、师妹最爱吃的桂花糕,哪怕师妹从不说想吃,他也日日让后厨新鲜蒸制;就像师妹枕下藏着的、师父年轻时用过的旧剑谱,边角都翻得起了毛,却还当宝贝似的收着。他们俩是这样,把爱意藏在眉眼的缝隙里,藏在欲言又止的沉默里。

丹烟摸了摸自己腕间那串师父送的平安扣,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 —— 她自己何尝不是如此?明知这份心思只能埋在心底,却还是会在师父讲课走神时,悄悄把目光黏在他的衣角;会在师妹受罚时,偷偷替她备好伤药,只说是 “同门之谊”。

还有葛正瞳,每次见了师妹都要故意拌嘴,可师妹练剑崴了脚,他却是第一个跑下山去请大夫的,回来时鞋上沾着的泥点,比他脸上的急色更诚实;青蛇君更不必说,嘴上总调侃 “你们师徒情深”,可每次师父闭关,他送来的疗伤草药,却比谁都及时周全,那药草上还带着的晨露,分明是他天不亮就去后山采的。

这满院子的心事,旁人或许瞧不真切,可丹烟心里明白,每一份刻意的疏远背后,都藏着不肯放下的深情,像深埋在土里的种子,就算不见天日,也在悄悄生根发芽。

兰草在窗边长势愈发葱郁,灵泉的水汽偶尔会飘进庭院,可十叶的心绪却如古井般平静,只专注于眼前的修行之路。

月树梢头,夜色已浓得化不开。柳清风躺在榻上,帐顶的素色棉线被月光浸得发白,耳边却全是隔壁厢房隐约传来的翻书声。这声音像根细针,一下下扎着他的心 —— 自从这次回来,他嘱咐十叶 “断却俗念,专修道业” 后,这曾在他怀中软语呢喃的姑娘,便总借着看书、练剑躲着自己。哪怕同处一院,擦肩而过时也只敢垂着眼,连抬眼望他的勇气都没了,仿佛那些桃花树下的亲吻、星夜檐下的私语,全成了镜中幻影。

他攥着身下的床单。身为师父,本应守着清规戒律,可每当瞥见十叶藏在袖中、曾被他吻过的指尖,那呼吸相闻的距离,反倒比隔了万水千山还要难熬。白日里端着的威严与平静,在寂静的深夜土崩瓦解,那些被师道伦理、规矩死死压抑的情愫如潮水般涌来,将理智冲得七零八落。终于,柳清风猛地坐起身,鞋都来不及穿稳,赤着脚贴着墙根溜出了房门 —— 他实在忍不了了,哪怕只是看一眼她眼底未对旁人展露的温柔,也够慰藉这蚀骨的思念。

院中的桂树落了满地碎香,露水打湿了他的衣摆,凉丝丝地渗进皮肤,却浇不灭心底的燥热。十叶的厢房虚掩着,窗纸上还映着她伏案的剪影,纤细的肩头微微绷着。他屏住呼吸,指尖刚碰到门板,那扇木门便 “吱呀” 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屋内的夜明珠猛地晃了晃,十叶惊得霍然转头,手中的书卷 “啪” 地掉在案上。看清来人是柳清风时,她惊得睁大双眼,胸口剧烈起伏,握着桌沿的手指微微发颤。她慌忙起身却忘了行礼,声音带着刚从书中抽离的恍惚,更藏着旁人听不出的委屈:“师、师父?您怎么会来……” 她的头埋得很低,不敢抬眼,可垂在身侧的手却悄悄绞起了衣角,那是每次想扑进他怀里时的习惯动作。眼底飞快掠过震惊、委屈,还有一丝藏不住的欢喜,快得让人抓不住。

柳清风望着她苍白的脸和紧绷的脊背,鼻尖突然发酸。想起曾经这样望着她,还是在桃花树下,她踮着脚吻他的嘴角,说 “师父,我不怕规矩”。而此刻,他又忍不住僭越了师徒的界限,对十叶的冲动是那样难以克制。喉结滚动了几下,方才翻涌的情绪突然卡在喉头,让他一时说不出话。

空气里的光晕还在浅浅蔓延,柳清风的理智终是败给了汹涌的情愫。他上前半步,温热的掌心轻轻覆上十叶僵硬的后背,带着万年仙泽的臂膀缓缓将她揽入怀中。怀中的身躯纤细得像株风中劲草,先是微微一僵,随即便有了细碎的挣扎,手肘抵在他胸前,力道却轻得像在撒娇。柳清风不管不顾地收紧手臂,低头便攫住了她微凉的唇瓣 —— 还是记忆里柔软的触感,带着她常用的薄荷香,比当年桃花树下的吻更急切,更带着破釜沉舟的滚烫。

“唔……” 十叶的睫毛剧烈颤抖着,猛地回过神来,双手抵在他胸口用力一推。柳清风猝不及防,竟被她推得退了半步,掌心还残留着她衣料的温度。他怔怔地望着她,眼中的痴迷尚未褪去,多了几分茫然与受伤:“为什么?” 这三个字轻得像叹息,却砸得十叶心口发疼。

十叶背过身去,指尖狠狠掐着掌心才压下喉间的哽咽。耳尖红得快要滴血,连脖颈都泛起细密的绯红,转回头时,眼眶却红了,语气里带着羞恼与委屈:“师父如此…… 让我如何渡劫?如何飞升?” 她的声音发颤,像在质问,又像在哀求。

柳清风的心猛地一沉,像被投入冰潭。他当然知道 —— 修仙人最忌情根纠缠,当年他亲眼见弟子因一念情痴,在天劫中魂飞魄散,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这万年仙途里,他看过多少人为情所困、道心尽毁,可偏偏轮到自己,却栽得如此彻底。

他是活了一万年的上仙啊,见过沧海桑田,历过数次天劫,早已心如止水,却偏偏对这个才伴在身边十年不到的小姑娘动了心,动到连仙尊的自持都溃不成军。柳清风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血腥味在舌尖蔓延开来。

该死,真是该死!他既想护她渡劫飞升,位列仙班,又舍不得放手,恨不得将她永远囚在自己身边,哪怕一同坠入凡尘,也甘之如饴。两种念头在心底疯狂撕扯,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放心,为师会为你斩断情丝。” 柳清风的声音轻得像窗外飘落的桂花瓣,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他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攥紧,指尖的仙泽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 这话既是说给十叶听,更是说给自己听,仿佛多重复一遍,那要将他吞噬的情愫便能真的被压制下去。

十叶猛地抬头,眼眶里的泪珠终于悬不住,顺着脸颊滚落,砸在素色裙摆上洇出小小的湿痕。她颤抖着肩膀,声音哽咽得像被揉皱的锦缎:“真的?师父…… 我也不是多么想成仙。” 她吸了吸鼻子,指尖死死抠着桌沿,“我也是信了你的话,说飞升之后便能跳出轮回,长久地和你在一起。可我从一开始目的就不纯,这样的心思,估计连天劫的门槛都碰不到吧?”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清,满是自厌与惶恐。

柳清风望着她泛红的眼眶,望着她因隐忍哭泣而微微颤抖的唇瓣,目光在复杂的漩涡里沉沉浮浮 —— 有心疼,有愧疚,有不舍,更有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绝望。但最终,所有情绪都沉淀成眼底的坚定,他放缓了语气,像从前无数次指点她修行时那般沉稳:“为师定会助你。你天生灵脉通透,是千年难遇的修行奇才,若能潜心闭关,摒弃杂念,飞升不过是迟早的事。”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这期间的寂寥难熬,为师会将珍藏的‘静心玉’与‘忘忧卷’给你送来,助你隔绝外扰,专注道途。”

十叶咬着下唇,齿痕深深印在柔软的唇肉上,泪水在眼眶里越积越满,几乎要溢出来。“师父,我怕……”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怕我做不到心如止水,更怕哪天修行到极致,真的把你忘了。” 那些桃花树下的私语、星夜檐下的拥抱,是她十年岁月里最亮的光,怎么舍得就此抹去?

柳清风缓缓伸出手,指腹带着微凉的仙泽,轻轻拭去她眼下的泪珠。他的动作极轻,像触碰易碎的琉璃,连呼吸都放得平缓:“不会忘的。” 这三个字说得格外郑重,仿佛在许下一个跨越仙途的誓言,“等你历劫飞升,位列仙班,我们便还有相见之日。到那时,或许天道会给我们一线转机。” 他不敢说太多,怕自己先撑不住那虚假的镇定。

十叶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深吸一口气时,胸腔里传来阵阵钝痛。她知道这是唯一的出路,是师父为她铺好的、既能保住性命又能留存念想的路。良久,她缓缓点头,声音带着刚哭过的沙哑:“好,师父,我信你。”

柳清风转身时,衣袍扫过案角的夜明珠,光亮猛地摇闪了一下,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透着说不尽的孤寂。他一步步走到门口,靴底踩在落满桂香的地面上,每一步都像踏在自己的心尖。手搭在门闩上时,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 —— 十叶还站在原地,像株被霜打了的梨花,身形单薄得让人心碎。“早些休息,莫要再熬夜苦读。” 他留下这句话,便轻轻掩上了门,将那抹让他魂牵梦萦的身影,连同满心的爱恋,一同关在了门内。

门板合上的刹那,十叶再也撑不住,双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泪水汹涌而出,砸在冰冷的桌案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她望着那扇紧闭的木门,仿佛能透过门板看到师父离去的背影。她清楚地知道,从这一刻起,她要将那颗炽热的真心牢牢锁住,踏上那条漫长而孤寂的修行之路。沿途或许没有花开,没有笑语,只有无尽的清苦与思念,但她不怕 —— 只为了有朝一日能身披仙光,站在他面前,再续这段被天道不容的前缘。

十叶抬手重重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指尖传来的钝痛让混沌的思绪清明了几分。鼻尖还泛着酸,心里却先替柳清风开脱起来:不能怪师父的。他本是守着清规的上仙,是自己先越了界,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她望着案上那盏摇曳的烛火,恍惚间竟生出些荒诞的念头 —— 若是爱上的是个凡人就好了。那样便无需苦修仙道,无需顾忌天道轮回,只需挽着他的手,看朝暮轮转,赏四季更迭,哪怕只有短短几十年光阴,也能把 “爱” 字掰碎了融进柴米油盐里,简单又纯粹。

可转念一想,若是爱上的是魔族呢?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裙摆上的湿痕,眼底掠过一丝自嘲。听说魔族最是护短,只要饮下心爱之人的心头血,便能褪去人身化作魔躯,从此与他共生共灭,在幽冥之地长相厮守。虽要背负骂名,虽要与正道为敌,可至少能牢牢抓住那份念想,不用像如今这样,连靠近都成了奢望。

可偏偏,她爱上的是柳清风。是活了一万年、仙泽满身的上仙。十叶蜷起手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条路从来就没有第三条选择:要么自私地拉他坠入凡尘,毁了他万年仙途,让两人都成了天道不容的异类;要么就咬牙斩断杂念,拼尽全力修炼成仙,站到与他同等的高度。

她吸了吸鼻子,用袖口胡乱擦去脸上的泪痕。短暂的幸福算什么?那些桃花树下的吻,那些星夜檐下的低语,固然让人心动,可她要的从来不是转瞬即逝的烟火。她要的是能与他并肩看遍沧海桑田,是能在无数个万年里,都能坦然唤他一声 “清风”,而不是只能隔着师徒的界限,将爱意藏得严严实实。

十叶抬手抹掉最后一滴泪,目光落在案头那本摊开的《飞升要诀》上,原本模糊的字迹此刻竟变得清晰起来。长长久久,她要的从来都是长长久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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