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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媒婆登门》

花家灶膛里的冷灰,被王媒婆那身扎眼的枣红绸缎衣裳一衬,更显凄惶破败。两只扎着俗艳红绸的礼担,由两个李府青衣小厮吭哧吭哧抬进院子,“咚”地一声,沉沉砸在夯土地面上,震起一小片浮尘。那声响,也像砸在花家爹娘的心坎上。

“哎呀呀,老姐姐,老哥哥,大喜啊!”王媒婆的嗓门刻意拔得又尖又亮,活像被捏住了脖子的肥母鸡,脸上堆砌的脂粉簌簌往下掉。她甩着条同样红得刺目的帕子,扭着丰硕的腰臀就往上房凑,那股子浓烈的劣质头油和香粉味儿,混合着担子里隐隐透出的糕点甜腻气,熏得人直犯晕。“咱李家老爷啊,那可是天大的善人!瞧见你家七姑娘那朵山茶花似的模样,又勤快又伶俐,心里头爱得跟什么似的!这不,巴巴儿地打发老身来,给您二老道喜、下聘礼啦!往后啊,七姑娘进了李家的门,穿金戴银,呼奴使婢,那是掉进福窝窝里享不完的清福!您二老也跟着沾光不是?”

花母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围裙边,指节用力到泛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花父佝偻着背,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捏着早没了火星的旱烟杆,闷头剧烈地咳嗽起来,那撕心裂肺的声音,几乎要把单薄的胸腔震破。他浑浊的老眼里,全是茫然和一种被巨大压力碾碎的麻木。李家?那是他们这些山野草民能仰望的吗?员外老爷看上了七姑……是福?还是祸?

“咯吱——”

东厢那扇薄薄的木板门被猛地拉开。

花七姑站在门口,脸色白得像刚漂洗过的素布,只有一双眼睛,燃着两簇幽黑的、冰冷的火焰。她身上依旧是那件半旧的靛蓝碎花布衫子,洗得有些发白,却衬得她此刻的脊梁挺得笔直,像山崖边一根宁折不弯的翠竹。

“福?”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清晰地劈开王媒婆那令人作呕的喧哗,“王妈妈,您这‘福’,我花七姑消受不起!”

话音未落,她几步冲到堂屋那张破旧的矮桌边。桌上,花母刚刚战战兢兢给王媒婆斟上的那碗粗茶还在冒着微弱的白汽。花七姑看也不看,一把抓起那只粗陶碗,连同盘子里几个干瘪的野果,“哗啦——哐当!”狠狠掼在地上!

碎片、茶水、果子,狼藉四溅!

“啊呀!”王媒婆吓得往后一跳,拍着胸脯,尖声叫道,“反了!反了!你这丫头,怎地如此不识抬举!员外老爷看上你,那是你家祖坟冒青烟……”

“青烟?”花七姑猛地转过身,死死盯着王媒婆那张涂脂抹粉、写满市侩的脸,胸脯剧烈起伏,“我花七姑虽生在穷山沟,长在泥地里,可也读过几页书,认得几个字!我知道那李家高门大院里是什么!是吃人的地方!李员外年过半百,姬妾成群,他最小的儿子张衙内都比我大了三岁!你们李府后院里那些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就‘病故’了的丫头还少吗?让我去享福?还是让我去填那口不见底的深井?”

她字字如刀,句句泣血,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山风般的凛冽和绝望的刚硬。

“王妈妈,您请回吧!这聘礼,也请抬回去!”花七姑指着院中那两只刺目的红担子,声音斩钉截铁,“我花七姑,宁死,也绝不踏进李家大门一步!我的人,我的心,这辈子、下辈子,都只认一个陈巧儿!”

“你…你…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孽障!”王媒婆气得浑身肥肉乱颤,指着花七姑,手指头都快戳到她鼻尖上,“给脸不要脸!员外老爷抬举你,是看得起你!一个山野村姑,还敢挑三拣四?还敢提那陈猎户?呸!一个臭打猎的泥腿子,也配跟员外老爷比?我看你是被那小子灌了迷魂汤了!不知死活的东西!”

她越骂越起劲,唾沫星子横飞:“你们花家好大的胆子!收了聘礼,应了亲事,那就是板上钉钉!花老蔫!花婆子!你们哑巴了?管不管你们家这不知廉耻、败坏门风的丫头?今天这事儿,你们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员外老爷发了话,七月初八,花轿准时来抬人!你们要是不识相,哼哼……”

阴冷的威胁像毒蛇的信子,丝丝缕缕缠绕上来,勒得花家二老喘不过气。

“七姑…七姑啊…”花父猛地从马扎上滑下来,“噗通”一声,竟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坚硬的地上!他仰着沟壑纵横、涕泪横流的老脸,望着女儿,枯瘦的手死死抓住七姑的裤脚,声音破碎得像被车轮碾过的枯枝,“爹求你了…爹给你跪下了…应了吧…应了吧闺女!那是李家啊!咱们…咱们拿什么跟人家斗?胳膊拧不过大腿…爹知道你委屈…可爹娘…爹娘不想看你被逼死,不想看咱家破人亡啊!李家…李家真能弄死咱们一家的啊!你就当…就当可怜可怜你爹娘这把老骨头吧…”

那卑微到尘埃里的哭求,像一把生锈的钝锯,一下下,缓慢而残忍地切割着花七姑的心。她看着跪在脚边的父亲,那个曾经能扛起整座大山、为她遮风挡雨的脊梁,如今只剩下风烛残年的佝偻和绝望的颤抖。母亲在一旁早已哭成了泪人,无声地抽噎着,仿佛随时会晕厥过去。家徒四壁,破败的屋顶漏下几缕惨淡的光,照着地上碎裂的茶碗,像一地无法收拾的心伤。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如同深冬的山涧水,瞬间漫过她的头顶,让她浑身僵硬,血液都似乎冻结了。那刚烈的火焰被这绝望的冰水一浇,只余下死寂的灰烬和深入骨髓的寒冷。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团浸透冰水的棉絮,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砸在父亲花白的头发上。

与此同时,陈巧儿正背着新猎获的一只野兔和几只山鸡,脚步轻快地沿着蜿蜒的山径往花家坳走。昨夜与七姑在山巅月下的誓言还在心头滚烫,他盘算着用这只肥兔给七姑炖点汤补补,她最近清瘦了些。山风带着草木清气拂过面颊,他深深吸了一口,属于这具猎户身体的记忆,让肺叶舒展开来,带着一种脚踏实地的满足。穿越初时的惊恐与隔阂,似乎正被这山野的气息、被七姑眼里的星光,一点点抚平、融入。他甚至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那是七姑教他的采茶歌。

转过村口那棵虬枝盘曲的老槐树,花家那低矮的院墙已遥遥在望。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陈巧儿脸上的轻松瞬间冻结。

花家那扇破旧的柴扉敞开着,院子里影影绰绰,明显聚集着不少人。更扎眼的是院外不远处,几个穿着统一青色短打、腰胯长刀的身影,正懒散地或靠或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四周,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凶悍。为首一人,身材高瘦,面色阴鸷,腰间赫然挂着一块黄铜腰牌,在日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正是那个在茶山对七姑流露出淫邪目光的张衙内!

一股寒意从陈巧儿的尾椎骨猛地窜上头顶!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擂动起来,撞得耳膜嗡嗡作响。他几乎是本能地闪身,将自己完全藏匿在老槐树虬结粗壮的树干之后,屏住呼吸,只露出一只眼睛,死死盯住花家院门和那几个煞神般的青衣人。

张衙内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焦躁地踱了两步,朝旁边一个尖嘴猴腮的跟班低声呵斥了一句什么。那跟班立刻点头哈腰,小跑着朝花家院子凑了过去,扒着门缝往里张望。

陈巧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瞬间被冷汗浸透。他们在这里干什么?那些礼担…那刺目的红绸…一个极其不祥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钻进他的脑海,带着令人窒息的恐惧——逼婚!李员外动手了!

就在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僵持中,花家院子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利刺耳的哭嚎和怒骂,紧接着是王媒婆那极具穿透力的嗓音,带着气急败坏:“好!好!花老蔫!你们花家有种!给脸不要脸!咱们走着瞧!张爷!张爷!您可都听见了!这家人,油盐不进,反了天了!”

随着这声尖嚎,王媒婆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肥猫,第一个从花家院里气冲冲地蹿了出来,脸色铁青。紧接着,花父花母互相搀扶着,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跟出,脸上是死灰般的绝望和恐惧。花七姑被母亲死死拽着胳膊,踉跄而出,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被自己咬得渗出血丝,那双曾映着山泉月色的明亮眼眸,此刻空洞得像是两口枯井,只有残留的泪痕闪着冰冷的光。她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一个被绝望彻底压垮的空壳。

“哼!”张衙内阴冷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在花七姑惨白的脸上舔过,又在花家父母惊惧瑟缩的身上扫了一圈,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轻蔑的弧度,“不识抬举的贱骨头!王妈妈,回府,如实禀报老爷!”

他一挥手,那几个青衣爪牙立刻上前,粗暴地抬起那两只扎着红绸的礼担,动作间充满了羞辱的意味。王媒婆恨恨地剜了花家三人一眼,扭着腰快步跟上张衙内。一行人如同得胜还朝的瘟神,趾高气扬地朝着村外走去,留下花家门前死一般的寂静和破碎。

花七姑的身体晃了晃,挣脱了母亲的手。她没有再看一眼瘫软在地、泣不成声的父母,也没有看那狼藉的院子。她猛地转过身,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小鹿,朝着与张家队伍相反的方向——村子后方通往山林的小路,跌跌撞撞地跑去!那里,翻过一道山梁,就是陈巧儿的猎户小屋。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想到的、还能透进一丝微弱光亮的缝隙。

“七姑!”花母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想去追,却被花父死死抱住,两人瘫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只剩下绝望的悲鸣。

树后的陈巧儿目睹这一切,目眦欲裂!七姑那失魂落魄、奔向山林的单薄身影,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没有任何犹豫,他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猛地从藏身处冲出,也顾不上隐藏行迹,朝着七姑消失的方向,拼尽全力追去!

夜幕如同巨大的墨色幕布,被一只无形的手迅速拉下,沉甸甸地覆盖了层叠的山峦。白日里清晰的山径轮廓,在浓重的黑暗和渐起的山岚雾气中迅速模糊、消融。陈巧儿凭借着猎户身体对山林的熟悉和刻入骨髓的方向感,在嶙峋的怪石和盘虬的树根间奋力穿行。风在耳边呼啸,刮得脸颊生疼,胸腔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但他不敢有丝毫停顿。七姑!一定要追上七姑!

终于,在前方一道陡峭的山坡下,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花七姑体力早已耗尽,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长满苔藓的湿滑岩石上,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

“七姑!”陈巧儿一个箭步冲上去,跪倒在地,双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扶起她。

触手冰凉!七姑的身体在他怀里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在寒风中凋零的叶子。她的额头磕破了,一道细细的血痕在苍白的皮肤上蜿蜒而下,触目惊心。那双曾盛满山泉星光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浓黑的夜空,没有焦距,只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汹涌地滚落,迅速洇湿了陈巧儿胸前的粗布衣襟。那眼泪滚烫,却带着一种濒死的冰冷绝望。

“巧…巧儿哥…”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碾碎的心肺里挤出来的血沫,“…李…李家…要…要强娶…爹…爹他跪下来…求我…”她猛地攥紧陈巧儿的衣襟,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身体筛糠般抖得更加厉害,“我…我不嫁!死也不嫁!带我走…巧儿哥…我们走…走得远远的…离开这里…” 极度的恐惧和绝望,让她语无伦次。

陈巧儿的心被狠狠地撕裂了。他紧紧抱住她,用自己同样冰冷却在剧烈搏动的心脏紧贴着她,试图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和力量。他轻拍着她的背,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咬出来的誓言:“别怕!七姑,看着我!看着我!”他捧起她冰凉的脸颊,强迫那双空洞的眼睛对上自己燃烧着愤怒火焰的双眸,“有我在!天塌下来,我陈巧儿也给你顶着!我们走!今晚就走!离开这鬼地方!”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迅速扫视着周围的地形。前方不远,就是通往更深、更险峻的野猪岭的岔路。那里山高林密,人迹罕至,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他咬紧牙关,一把将七姑背到背上,她的身体轻得让他心痛。他调整了一下挂在胸前的猎弓,手指下意识地摩挲过粗糙冰冷的弓背——这张被他改良过的弓,今夜,或许真要饮血!

“抱紧我!”他低喝一声,深吸一口气,背着他在这异世唯一的星光,朝着那漆黑未知、荆棘丛生的野猪岭方向,迈开沉重的脚步,每一步都踏在绝望的边缘,却又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夜,浓得化不开。脚下的路崎岖湿滑,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陈巧儿背着花七姑,凭着猎户身体的记忆和对生的渴望,在黑暗中艰难跋涉。七姑伏在他背上,身体的颤抖渐渐平息了一些,但无声的泪水依旧不断滴落在他颈间,灼热又冰凉。

“翻过前面那道山梁…有条猎人踩出来的小路…能通到老鹰嘴后面…”陈巧儿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地低语,既是说给七姑听,也是在给自己打气。他努力辨认着黑暗中模糊的山影轮廓,寻找记忆中那条隐蔽的路径。野猪岭的入口应该就在左前方那片黑黢黢、如同巨兽蹲伏的密林之后。

就在他们即将靠近那片密林边缘,希望似乎触手可及的刹那——

“呼啦!”

“呼啦!呼啦!”

毫无征兆地,一片刺眼灼目的火光,如同地狱里骤然睁开的无数只眼睛,猛地从前方、左侧、右侧的树林、岩石后同时亮起!

不是零星的火把,是无数燃烧的松明!它们被高高举起,连接成一条令人窒息的、跳跃扭动的火之长龙!那灼热的光焰瞬间撕裂浓稠的黑暗,将陈巧儿和花七姑惊骇欲绝的面容照得惨白如鬼魅!光与影在狰狞的岩石和扭曲的树干上疯狂舞动,如同无数张牙舞爪的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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