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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的代州城外,冻土硬得像铁,铁铲砸下去只能留个白印。

七十二座衣冠冢前,香火把半边天都熏得灰蒙蒙的。

耶律真混在人堆里。

她剃了眉毛,裹着一身灰扑扑的缁衣,手里甚至还捏着串甚至盘出了包浆的佛珠。

这副行头让她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挂单尼姑,除了那双眼——眼白太多,看人时像是在挑哪块肉好下刀。

风里全是烧纸钱的焦味。

前面有个垂髫小儿,大概才五六岁,挂着两条黄鼻涕,一边往火盆里丢纸锭,一边奶声奶气地背:“孙六娘,断指守巷,死前说,这身衣裳别脱,给后人留个暖……”

旁边的妇人抹着眼泪,往孩子手里塞了块干硬的麦芽糖。

耶律真转着佛珠的手指猛地一顿。

她不怕宋军的刀,那种东西看得见摸得着。

她怕这个。

这群泥腿子,连字都不识几个,却把那本《存亡录》背进了骨头里。

“死人比活人硬气。”她低声念叨了一句,声音轻得像烟。

她想到了一个局。

既然这帮人把那个叫赵小满的说书崽子捧成了神,那就让他们亲眼看着神是怎么死的。

还要死得惨,死得冤,死在“官府”手里。

神死了,信徒就会变成疯狗。

等代州城乱成一锅粥,契丹的铁骑就是去平乱的菩萨。

消息传得比瘟疫还快。

“陆寒的传人死了!被衙门的黑皮狗活活打死的!”

城西搭起了灵棚。

白布一挂,哭声震天。

棺材还没封口,说是要让百姓瞻仰遗容。

李铁嘴挤进去的时候,那脸上的悲戚比死了亲爹还真。

他穿了身不合身的道袍,袖口全是油渍,手里摇着个破铃铛,一边哭一边往棺材边凑。

“无量天尊啊!我的小祖宗诶!”

他这一嗓子嚎得太凄厉,守灵的两个汉子愣是没拦住。

李铁嘴整个人扑在棺材沿上,那架势像是要跟着去。

嘴里却喊着:“阿哑!你个没良心的!上回吃我的烧鸡,那两文钱还没还呐!你怎么就走了啊!”

周围人本来正抹泪,听见这句“讨债”,有的忍不住想骂,有的却又觉得心酸。

趁着那两个汉子过来拽他的胳膊,李铁嘴那只藏在宽大袖袍里的手,极快地在尸首的手掌心抠了一下。

那一抠,这老江湖的心里就有了底。

手掌软绵绵的,只有指根有茧——那是拿刀的茧。

赵小满那孩子,手里常年握着块醒木,茧子应该在虎口和掌心。

“滚滚滚!哪来的疯道士!”汉子把李铁嘴推了个屁墩儿。

李铁嘴在地上滚了两圈,爬起来拍拍屁股,嘴里骂骂咧咧地走了。

当晚,代州城西的三口甜水井里,被人投了特制的炭丸。

打上来的水,泛着一股子诡异的幽蓝。

这是影述营的暗号:死人是假的,局是真的。

消息顺着那蓝色的水波,传到了洛阳杨无邪的案头。

那个总是咳嗽的白衣谋士,只回了四个字:“亡者开口。”

第三天,出殡。

纸钱漫天飞舞,送葬的队伍把半条街都堵死了。

那口黑漆棺材刚抬过鼓楼,斜刺里忽然冲出来一群叫花子。

这帮人身上挂着破布条,手里端着崩口的破碗,呼啦啦跪了一地,把路堵得严严实实。

“小恩公啊!”领头的一个老乞丐,把脑门磕得砰砰响,“你在陈仓道给的那半个饼,救了我全家的命啊!”

“是啊!我亲眼见他在破庙里给癞皮狗喂水!”

“胡说!那天明明是在太原府,小恩公把袄子脱给了我孙子!”

“放屁!是救了我!”

这群乞丐越哭越凶,越说越乱。

有的拿出半块发霉的饼渣,有的举着一只破鞋,都说是赵小满的遗物。

这还没完,一个瞎眼的老太婆拄着棍子颤巍巍走出来,非说赵小满临死前就在她家门口,亲口告诉她:“我要去天上接着讲故事了。”

躲在人群后的耶律真,脸色越来越难看。

她的细作在耳边低语:“大人,不对劲。这证词太多了,满城都是见证人,时间地点全都对不上。这水……被搅浑了。”

百姓们听迷糊了。这也救人,那也救人,这孩子难道会分身?

原本那股子“被官府冤杀”的愤怒,被这铺天盖地的“恩情”冲淡了,反而变成了一场闹剧般的缅怀。

“开棺!”耶律真咬着牙,低吼了一声。

她不能让这戏台子塌了。

只要亮出尸体上的伤痕,就能把火再烧起来。

几个乔装成家属的大汉硬着头皮去撬钉子。

棺盖轰然落地。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声惊呼,然后是一片死寂。

棺材里没有尸体。

只有一捆扎得整整齐齐的稻草,稻草人怀里揣着一本手抄的《雁门雪》。

书皮上用炭条写着一行字,歪歪扭扭,透着股嘲弄:

“你们连死人都骗不了。”

人群里爆发出哄笑声。

有人喊:“看吧!我就说吉人自有天相!小先生那是神仙下凡,早飞了!”

耶律真站在阴影里,死死捏碎了手里的那颗佛珠。

她输了。输在太急,也输在不懂这片土地上的人。

真正的赵小满,此刻正在雁门旧关的一处墙洞里。

这里是当年杨业藏兵的地方,四面漏风,只有一堆篝火噼啪作响。

张老棺坐在火边,手里拿着根树枝,在教孩子认字。

赵小满趴在一张硝制过的羊皮上,用烧焦的木炭,把脑子里的故事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来。

写满一张,张老棺就拿过来,扔进火里。

羊皮卷曲,发出一股焦臭味,瞬间化为灰烬。

“爷,为什么要烧?”赵小满停下笔,炭灰蹭花了脸。

张老棺眯着那只独眼,指了指洞口外。

雪地上,一行狐狸的脚印延伸向远方,很快就被风雪盖住了。

“因为写在纸上的东西,会被人改,会被人烧,会被人拿来当擦屁股纸。”张老棺的声音嘶哑,“只有跑出去的东西,谁也抓不住。最真的故事,不能留在手里。”

赵小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继续写,继续烧。

没过几天,北方各个镇子的酒肆茶楼里,那些原本只敢窃窃私语的人,忽然传开了一首新童谣:

“有个死孩讲古忙,阎王听了也添香。这头棺材刚落钉,那头故事又开张。”

耶律真的大营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她面前摆着那张精细的作战图,此刻已经被她撕成了碎片。

“大人,这童谣传得太邪乎,军心有些不稳。”副将低着头,不敢看她的脸。

耶律真没说话,只是走到火盆边,把手里那一叠厚厚的潜伏名册扔了进去。

这名册留着没用了。

那帮说书的像野草,割了一茬长一茬,根本杀不完。

火苗窜起来,吞噬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

她只顾着盯着火光发狠,没注意到大帐的角落里,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正歪着头看她。

就在名册烧得卷边的瞬间,乌鸦突然扑腾了一下翅膀,动作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

它那尖利的喙,精准地从火盆边缘叼走了一片还没完全烧着的残纸。

那是名册的最后一页。

“畜生!”卫兵拔刀要砍。

乌鸦却早已借着风势,嘎的一声怪叫,冲出了营帐的缝隙,融进了漫天的风雪里。

它飞过连绵的营盘,飞过结冰的河流,向着南方那座孤零零的山亭飞去。

那里,有一把旧伞插在雪地里,伞柄的竹节上,落满了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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