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外,风沙渐起。
契丹大军压境的消息早已传遍中原,而陆寒愿将机缘让予抗敌之人的传闻,也在江湖中不胫而走。
这几日来,各地豪杰纷至沓来,云集关内。
作为带回军情的关键人物,时震东经多日调养,性命总算保了下来。
可惜右臂伤势过重,最终未能保住。
自此以后,怕是再也握不起长枪了。
“时将军,能否跟我谈谈那天的情形?”
铁手望着他,眼中掠过一抹不忍。
时震东轻轻点头,声音低沉:“那晚,我和周兄几人潜入上京。”
“查了一圈,终于摸到了平南将军府。”
“怕夜长梦多,我们当夜就动手行刺。”
“行动前,听见楚相玉与沈云山正在书房密谈。”
“他们所议之事,正是南侵大计。”
“我们一听,心神震动,一时不慎露了踪迹,被楚相玉察觉。”
“众人拼死缠斗,原本我也打算就此战死。”
“可这情报关乎千万人性命,我不敢轻易赴死……”
说到此处,他脸上浮现出难以掩饰的悲恸。
一同赴死的那些兄弟,都是生死与共的袍泽。
本该共存亡,唯独他活了下来。
铁手轻叹一声,伸手按了按他的肩:“不必自责,也别觉得愧对谁。”
“若你也死在那里,固然义气无亏,可大宋多少百姓会因此流离失所?”
“你活着回来,比什么都重要。”
时震东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正因他心里明白这一点,才咬牙撑着一路归来。
否则,光是途中失血过多,早已命丧黄泉。
“我听说……少林有位高僧现身,为抵御外敌留下了一份天赐机缘?”
铁手答道:“不错,如今这份机缘就在陆先生手中。”
“谁在抗敌之中立功最着,谁就能从他手里得此造化。”
时震东略一迟疑,又道:“我还听说,这机缘里藏着一部绝世武典,还有一瓶灵药。”
“药的数量有限,可若是陆先生暗中参悟了那部武学,旁人恐怕也无从知晓。”
顿了顿,他又补充:“我不是质疑陆先生为人。”
“只是换了谁,心里大概都会有这样的念头吧。”
铁手笑了笑,语气平静:“你说得没错,陆先生的确有机会窥探那部秘典。”
“但天地有眼,因果不虚。”
“倘若他未曾为抗敌尽一分力,便擅自修习其中武功,哪怕藏得再深,只要出手,那位少林神僧必不会袖手旁观。”
时震东沉吟片刻,觉得铁手所言确有道理。
“是我太过谨慎了。”
铁手轻拍他的肩头,语气温和:“你安心养伤便是。”
待时震东重新躺下,铁手转身离去。
屋外,无情与冷血早已等候多时。
“情况如何?”
无情声音清冷,不带波澜。
铁手微微摇头:“他不像被人收买的模样。”
冷血目光微凝,淡淡开口:“今日我擒住的两名奸细,都坚称接头之人正是时震东。”
顿了顿,他又道:“但我知道他们的话经不起推敲。
此人仍可再观其行止。”
无情望了一眼那间静谧的房门,低声道:“先让他歇着吧,莫扰他休养。”
说罢,她轻轻转动轮椅,率先朝院外驶去。
铁手与冷血默然相随。
屋内,时震东立于窗畔,神情晦暗难明。
仿佛一脚悬空,站在深渊边缘,进退两难。
……
尽管契丹将要南侵的消息已然传至,可边境尚无敌踪,雁门关内并未弥漫出浓重战云。
反倒因各路江湖人陆续汇聚于此,关中气氛竟显得比往日多了几分喧腾与松快。
毕竟这些来者大都是惯于漂泊、不拘礼法的武林中人,纵然身处要塞,也难以端起肃杀架势。
街巷狭窄,一名形貌奇特的僧人缓步而行。
他身披猩红袈裟,短发如钉,隐隐泛着幽光。
双目灼灼,似能燃尽人心,只消一眼扫来,便令人神魂震荡,几欲失守。
忽然,他止步不动,缓缓抬首,目光直投前方。
路边一处简陋酒肆里,有个男子正独自饮酒。
那人锦衣华服,看似富贵人家的管事,但背后斜挎一柄宽薄大刀,锋芒内敛却杀气逼人。
“你也到了。”
红袍僧人盯着那饮酒之人,眼神戒备,杀机暗涌。
男子咧嘴一笑,醉意醺然:“我来了,我也醒了。”
明明饮了不少酒,此前却始终清醒,直到此刻见了僧人,才忽然似醉非醉。
他笑着拔刀。
几乎在同一瞬,红衣僧掌中已多了一张赤色小弓,弓弦上搭着一根细若牛毛的利矢。
细看之下,那箭竟是由头发织成——与他头顶之发同源同色!
以发为箭,化丝作刃,此等奇术,闻所未闻!
“为何不下手?”
男子将刀插地,眯眼望着对方,满脸迷蒙。
面对这看似毫无防备的身影,僧人闭口不言。
仅是将发箭对准其心口。
而在那心口之前,横着一柄寒刃。
立马横刀,醉卧风尘。
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无法忘记眼前这个人的名号。
顾盼生威,神风无影——顾佛影,一个他从未击败过的对手!
“欧阳,你虽剃度出家,杀意却更胜从前。”
顾佛影望着僧人,语气平淡,却无出手之意。
红衣僧凝视良久,终于开口:“如今,我唤作七发。”
顾佛影轻笑一声,随意拱手:“原来是七发禅师驾临,失礼了。”
话音未落,他已起身,顺手将大刀归入背鞘,摇晃着身子渐行渐远。
七发伫立原地,手中发箭始终未曾离弦。
因为他清楚——自己没有必杀的把握!
望着那愈行愈远的背影,他缓缓收弓,指节紧握,青筋暴起。
“待我得少林高僧传承,定能超越你!”
“到那时,再取你性命!”
……
江湖纷乱,群议汹汹,人人唾骂慕容世家。
可慕容复仍顶着千夫所指,踏入雁门关。
身为鲜卑遗族,一心图谋复国的他,并非为护大宋江山而来。
他愿迎战契丹,不过是为了从陆寒手中夺回那扫地僧留下的机缘。
他是极少数亲眼目睹过扫地僧出手的人,也是极少数真正明白那老僧深不可测之人。
正因如此,他对扫地僧留下的机缘,比任何人都更为执着。
哪怕背负千夫所指,被江湖唾弃,他也执意前来。
可才刚踏入雁门关不久,他便察觉到,这一次的争夺,恐怕远非寻常。
在慕容复对面,坐着一个古怪的头陀。
那人一边饮酒,一边舞动右手,动作夸张,时而如拨弦,时而似击鼓,仿佛在弹奏一曲无形之乐。
他的手格外硕大,手指粗壮如铸,像是用粗竹筒灌蜡而成。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指头数量——六根。
更诡异的是,他的左手同样生着六指。
十二根手指的人,怎么看都不该是个普通角色。
犹豫片刻后,慕容复起身走过去:“这位兄台,在下……”
话未说完,那人袖子一扬,慕容复已如落叶般被甩出一丈开外。
“你懂音律吗?”那人冷声问道。
慕容复一怔。
自幼习武,一心复国,琴棋书画从不曾用心,音乐更是门外汉。
他坦然道:“在下不通音律。”
那人斜眼扫了他一下,随即摇头,再不言语。
慕容复没有再上前。
方才那一拂袖之力,他已感知对方内力浑厚,应是行者境界,远胜于己。
若再纠缠,只会自取其辱。
更重要的是,他已猜出此人身份。
江湖中有一奇人,善音律,双手各生六指,隐居五台山老子庙,人称多指头陀!
此人在黑白两道皆无人敢轻易招惹,行事诡秘,手段莫测。
正思量间,客栈门帘一掀,一人缓步而入。
通体黑袍裹身,阴气森然,宛如从幽冥走出。
若陆寒在此,定能一眼认出——此人正是无锡城北之战中,唯一全身而退的九幽神君!
显然,他也为扫地僧之缘而来!
……
西京,别院。
耶律洪基端坐主位。
左首是辽国兵马大元帅耶律大石,右首则坐着绝灭亡楚相玉。
“诸位,我大辽三十万铁骑已集结西京,明日便可挥师南下,直逼雁门关!”
“今日不宜酣饮,咱们以茶代酒,共祝大业得成!”
耶律洪基对此战极为重视。
半月前便颁下禁酒令,自士卒至主帅,无一例外。
违令者,立斩不赦,连耶律大石也不例外。
因此军中肃然,战云密布,人人屏息敛气。
众人举杯奉茶,与君共饮。
耶律洪基望向耶律大石,问道:“大石,明日你作何部署?”
耶律大石语气平静:“因故泄密,我军南下之事已被宋廷知晓,彼方已有防备。”
“原本臣欲奇袭雁门,打其措手不及,如今看来,只能先佯攻试探,摸清宋军虚实。”
闻言,众人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楚相玉身上。
虽未明言,但谁都清楚,泄密之事,与楚相玉脱不了干系。
若非他放走了那个断臂刺客,大宋怎会提前警觉?又怎会群雄齐聚雁门,严阵以待?
面对众人的注视,楚相玉面色如常,不动声色。
倒是他身后站着的沈云山,脸色微变。
他并非为楚相玉愤懑,而是深知自己在契丹的地位全系于楚相玉一身。
如今楚相玉遭人侧目,他自然也随之失势,处境堪忧。
这般境地下,还能面不改色,那才是咄咄怪事。
耶律洪基岂会听不出耶律大石话中意味?
他语气平静地说:“大石,你所说的事朕心里有数,但楚将军的品性,朕信得过。”
耶律大石躬身道:“臣也从未质疑过楚将军的忠心。”
可楚相玉在大宋时,曾三度起兵作乱,甚至孤身潜入皇宫,意图行刺宋帝。
这些事早已人尽皆知,只要稍加查证,便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