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的廊下积着几片枯荷,被秋雨打得蜷成一团。
皇帝携着凌清婉走进暖阁时,皇后正歪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鬓边斜插一支碧玉簪,素色的抹额遮住半额,瞧着倒比往日添了几分病弱的柔。
“皇上携公主驾临,臣妾有失远迎。”
皇后说着便要起身,被皇帝抬手按住了,那动作里没什么温度,倒像是怕她摔着添麻烦。
“不必多礼。”
皇帝在对面的紫檀椅上坐下,凌清婉挨着他站定,明黄的公主朝服衬得小脸愈发莹润,她规规矩矩行了礼,目光落在皇后榻边那碗凉透的汤药上,没作声。
是的,今天皇贵妃特意给她穿了这身明黄色的朝服,就想着刺一刺皇后的心。
皇后的视线在女儿身上打了个转,又落回皇帝脸上,声音放得温和:“皇上今儿得空过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下月初一,新选的满蒙军旗秀女入宫,下月初三,新选的汉军旗秀女入宫。”
皇帝端起苏培盛奉上的茶,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茶盏的龙纹:
“宫室和位分都定了,小富察氏封顺常在,住咸福宫;钮祜禄氏封文贵人,住碎玉轩;还有巴林部的两个,一个禧贵人,一个答应,安置在景阳宫。”
他说这些时,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皇后却听得心头一紧。
小富察氏的阿玛与祖父都是军功卓着的,钮祜禄氏也是满军旗老姓,巴林氏是蒙古亲贵——
这分明是各方势力都占了些,独独没给她乌拉那拉氏留余地。
“皇上安排得周全。”皇后掩唇轻咳两声,又望着皇帝道:“只是新人入宫,阖宫觐见时总得有个体统。臣妾这身子……怕是撑不住主持大局。”
皇帝抬眼,目光在她脸上顿了顿,没接话。
皇后见状,又往前凑了凑,声音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急切:
“不过说来也奇,这几日太医诊脉,总说臣妾的头疾见好,夜里也能安睡几个时辰了。”
“若是……若是能彻底痊愈,六宫的事原该臣妾打理,也能替皇上分忧,让皇贵妃不至于那般的劳累。”
她这话刚落,暖阁里的空气忽然凝住了。
凌清婉能感觉到皇帝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指节泛出青白。
“痊愈?”
皇帝放下茶盏,瓷盖磕在碗沿上,发出一声脆响,惊得皇后身后的剪秋身子一颤。
他抬眼看向皇后,眼底的不耐像浸了冰的锋芒,毫不遮掩地刺过来:
“皇后的头疾好不好,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太医说了算。”
皇后的脸霎时白了,比抹额的颜色还要寡淡。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皇帝眼中的冷意堵在喉咙里,半句也吐不出。
“阖宫觐见那日,朕会让她们来景仁宫走一遭,你只需露个面就行。”
皇帝的声音冷得像殿外的秋雨:“坐在主位上,受她们一拜,就算尽了皇后的本分。其余的事,不用你操心。”
凌清婉悄悄拉了拉皇帝的衣袖,示意他少说两句。
她可是知道皇后打的什么主意——
借着新人入宫重新掌事,可皇帝显然没这个打算。
这“头疾”本就是当年保全皇后的幌子,如今成了困住她的枷锁,谁也解不开。
“皇上……”皇后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却还是顾及着自己身为皇后的仪态:
“臣妾是真心想为皇上分忧,难道皇上连这点机会都不肯给臣妾吗?”
“机会?”皇帝冷笑一声,站起身,龙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锦垫:“当年给你的机会还少吗?若不是看在你是乌拉那拉氏的女儿,看在太后的面子上,你以为这皇后的位置还能坐得稳?”
“你当你把手插入公主所、阿哥所的,你当你欲插手阿哥们的婚事朕不知道?”
这话像一把钝刀,慢慢割着皇后的心。
她瘫在软榻上,望着皇帝决绝的背影,忽然觉得那抹明黄刺得人眼疼。
“皇阿玛,我们走吧,让皇额娘好好歇着。”凌清婉轻声道,伸手拉住皇帝的胳膊。
她看得分明,大胖橘眼底的不耐快要溢出来了,再待下去,怕是要动真怒。
皇后现在可还不能死,她与莞嫔可是天然的敌对…
皇帝没回头,只摆了摆手,带着凌清婉往外走。
殿门“吱呀”一声合上,隔绝了皇后压抑的呜咽。
廊下的雨又开始下了,打在枯荷上,发出沙沙的响。
凌清婉抬头看皇帝的侧脸,见他下颌绷得紧紧的,便轻声道:“皇阿玛不气,皇额娘只是急了,她毕竟……”
“急也没用。”皇帝打断她,声音里还带着余怒:
“这后宫的权柄,她担不起,也不配担。安分守己当个摆设,已是朕对她最大的宽容。”
凌清婉没再说话,只是默默陪着皇帝往前走。
雨丝斜斜地打在伞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像谁在无声地落泪。
她知道,皇后的“头疾”一年半载的怕是好不了了,那不是病,是皇帝给她画的圈,一步也不许踏出。
而景仁宫的暖阁里,皇后猛地掀掉头上的抹额,露出光洁的额头——
哪里有什么头疾的痕迹?不过是这段时间以来装病留下的苍白。
她抓起榻边的药碗,狠狠砸在地上,青瓷碎片混着药汁溅得到处都是。
“废物!都是废物!”她嘶吼着,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
“连个皇帝的心思都猜不透!还想让我争?他根本就没打算让我出来!”
“送进宫的都是什么货色?连个小丫头都拿捏不住,呵…呵…”
剪秋和绘春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抬头。
她们伺候皇后多年,从未见她如此失态,那眼底的怨毒与绝望,像要把这暖阁都烧穿。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窗棂,像无数只手在拍门。
皇后望着地上那滩狼藉,忽然低低地笑了,笑声凄厉得像夜枭,在空荡的暖阁里打着旋儿。
“想让我当个摆设?”她喃喃道,指甲深深抠进掌心,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
“没那么容易……新人入宫又如何?这六宫的浑水,我就算搅不浑,也绝不会让她们安安稳稳地蹚过去!”
雨幕中,景仁宫的飞檐静静矗立,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吞下了所有的不甘与怨毒,却吐不出半分暖意。
这后宫的棋局,皇帝早已落子,皇后的挣扎,不过是徒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