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灵触着那些沉甸甸的记忆残片后,空茫的眼珠微转,像在理清得来的线头。
片刻后转向北忘,说出自个儿分辨的结果:
那魂灵的去留,全系在红纸伞这个念头上。这把伞担着好几样干系:
起先是定情信物,后来成了长年等待的伴当,末了化作她心头执念最实在的落处。要解这个结,还得从上寻出路。
北忘听罢心下思量。
他明白南灵的意思。
那红纸伞早不是寻常物件,成了素玉执念的影子与倚靠。
解开的法子,怕真要落在这伞上。
又逢落雨夜,子时前后,那抹绯红身影果然再现老巷口,哀戚哭声混在雨幕里飘荡。
这回北忘未掏安魂符,也未念度亡经。
他与南灵再至巷口附近。
他深吸口气,从怀里取出那截自柳家旧宅寻来的残破伞骨,握在手中。
他缓步上前,在离素玉幽魂几步处站定。
雨水打湿肩头也浑然不觉。
抬手将那截残破伞骨,轻轻展现在绯红身影前。
素玉姑娘,声不高,却带着奇异的安抚之力穿透雨声与低泣,这样东西,可还认得?
幽魂哭声骤顿,伞下影子转向他手中伞骨,剧烈晃动起来。
北忘继续轻声道,语气温和沉静,如说一桩年代久远的古记:我从那些旧信里,从未散尽的念想中,约莫品出些……那位赵家郎君当日心意。
他略顿,目光似穿透雨幕望见几十年前光景:他当日离去时,心里定是盼你平安喜乐,盼归来时见你好端端的。
他若知晓……知你因他之故受这数十年雨打风吹、魂魄不得安生的苦楚,心里必愧疚难当,难以安妥。
声气愈沉,带着真切怜悯:他定不愿见你这般……不愿你永世困在冷雨中,独捱这没完没了的等待孤单。
他若在天有灵,或早入轮回,也必盼你能放下前尘,得个自在安生。
就在北忘以言语与残破伞骨为引,试着触动素玉心头关窍时——
静立一旁的南灵也开始动作。
她未靠近,只抬掌对向幽魂手中由阴气构成的完好红纸伞。
调动起精纯本源之力,此番却非为攻伐抵挡,而是极细致地摹出股近似黄泉引路般干净温和的气机。
这股气机不带强制度化之意,倒像从彼岸吹来的抚慰微风,悄无声息罩向那把阴气凝成的红纸伞。
气机与伞身相触未引激烈反抗,反似水珠汇入溪流,极缓不着痕迹地影响着执念构成的伞之根本。
北忘温言劝解如松动坚冰;南灵摹出的引路气息似在冰下注入暖流。
二人一个攻心,一个动摇执念根本,虽路数全然相异,此刻却成说不出的配合。
巷口雨势似不再冰冷刺骨。
那绯红幽魂在北忘话语与残破伞骨前微微战栗,不再仅是抗拒波动,更似埋藏数十年的沉痛终寻着宣泄缝隙。
而红纸伞在南灵特殊气机影响下,伞面绯红光色似正悄然生着难言的变化。
事毕回到客栈房中,窗外雨已停了,只剩屋檐积水隔会儿滴落石阶,发出清脆嗒嗒声。
北忘解下蓑衣在桌边坐了,倒了杯凉透的茶水却不急着喝。
他望着跳动灯苗,回想方才巷口素玉执念散去前归于平和的模样,心下颇多感触。
他侧脸看向静立窗边、依旧没什么神情的南灵,放缓声气道:
今夜的事你我皆见。有时对待这些滞留人间的魂灵,二字未必是硬赶她走,或拿冷硬道理砸烂她赖以存活的念想。
他略顿,斟酌词句试着说清心中所感:更要紧的是先她为何这般固执,为何放不下。
懂了执念背后的苦处痛楚,再寻恰当时机慢慢她。
目光渐远,似又见素玉最终松手那幕:让她自个儿想通,自个儿拣选放下……这或许才算真格的。强按牛头饮水,终非上策。
南灵静听,空茫眸子映着窗外微光与北忘平和侧脸。未立即应声。
屋里陷入长久安静。
唯屋檐滴水声一下下敲打夜寂。
南灵伫立如玉石雕像。
然在她灵台深处,浩繁记档正以全新方式重整拼合。
素玉此事自始至终所有痕迹——气息变动、行止规律、北忘数番尝试、最终成事之法、及素玉执念消散时奇特情意释放——皆被反复调出细辨。
她始察觉,过往依与所立处置章程,应对这类以浓烈为根本之事时有显见不足。
硬要度化既费劲又易反效;而北忘所用与虽看似绕弯费时,最终结果却干净平和。
似非衡量此类事处置高下的唯一准绳,甚至非最要紧。
若干新而模糊的念头始在她根本处生成定名。
。
此词先前仅作名头存于记档,此刻却与北忘温言、素玉最终解脱之景相连,被赋予实在意涵。
这是一种越过眼前得失、顾念对方终究安妥的处置心肠。
。
不单收罗线报,更是试着立于对方情理中,探寻行事背后更深缘由。
她隐约感到,此二者或为应对此类情意执念事体的另样解法,更为……。
良久,她空茫眼珠微动,似完成某种内在添补。
转向北忘,未直接回应方才话语,只以特有平板腔调陈述依今夜经历所得新察:
诺言之力可越生死界限,穿岁月消磨。放手让心头记挂之人得解脱……亦可视为对那桩诺言的另样成全。
声气依旧无波,然此话本身透出与她往日全然的理性判事迥异、近乎参悟世情之味。
她始试着明白并记下这复杂人心中关于与的微妙分寸。
北忘闻之微怔,随即面露温和笑意。
他知此话出自南灵之口,意味她非全无感知,正以自家法子习学领会这世间更为幽微难言的道理。
窗外滴答声渐止,夜色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