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
对于香港这座永不疲倦的城市来说，这只是又一个普通的、被车流与人潮填充的开始。但对于o记（有组织罪案及三合会调查科）的办公室而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风暴过后的、混杂着疲惫与压抑的死寂。
昨夜的“捕鲸行动”，以一种最屈辱、最匪夷所思的方式，宣告了惨败。
报告、检讨、复盘……无数的文书工作堆积如山，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些不过是聊以自慰的流程。真正的问题，像一头潜伏在深海的巨兽，无人敢轻易触碰。
刘建明一夜未眠。
他坐在自己的办公位上，双眼布满血丝，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是一份写了又删、删了又写的行动报告。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灼烧他的神经。
他必须解释，为什么行动时间会出现如此致命的偏差。
他必须解释，为什么一场精心策划的围捕，会变成给巡警“送人头”的闹剧。
他必须解释，为什么他，作为情报分析的核心，会犯下如此低级且不可饶恕的错误。
他能怎么解释？说自己被韩琛的卧底耍了？那等于承认自己无能。说情报有误？黄志诚那洞察一切的眼神告诉他，这个借口已经无法过关。
他感觉自己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牢牢困住，越是挣扎，网收得越紧。而织网的人，隐藏在暗处，正欣赏着他狼狈的姿态。
会是谁？
黄志诚身边的其他同僚？不可能，他们没有动机。韩琛身边的其他人？他们没这个脑子。
一个名字，如同鬼魅般，不受控制地从他脑海深处浮现出来——林小乐。
那个档案室的文员。
那个凭“运气”找到三十年前线索的年轻人。
那个一切混乱的源头。
刘建明猛地摇了摇头，试图将这个荒谬的想法甩出去。一个普通文员？怎么可能？他有什么动机？又有什么能力，能同时玩弄警方和韩琛于股掌之间？
这太疯狂了。
但除了这个疯狂的解释，他找不到任何其他的可能性。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一名文职女警探头进来：“刘Sir，黄Sir让你去他的办公室一趟。还有，档案室那个林小乐，也已经到了。”
刘建明的心，猛地一沉。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满是褶皱的衬衫，强迫自己挤出一个镇定的表情，站起身，走向那扇他曾经无比熟悉，此刻却感到无比沉重的办公室大门。
黄志诚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他同样一夜没睡，桌上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他的脸色阴沉，眼神里翻涌着外人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愤怒，有困惑，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挑衅、被愚弄后的冰冷杀意。
林小乐正襟危坐地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双手紧张地放在膝盖上，一副标准的、第一次被高级警官召见的好市民模样。
他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还有点想笑。
“瞧瞧黄Sir这黑眼圈，都快赶上《功夫》里的火云邪神了。昨晚没睡好啊？也是，被人当猴耍了一晚上，能睡好才怪。”林小乐在心里疯狂吐槽，脸上却是一副“我好怕怕，这里是哪里，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的无辜表情。
刘建明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一个威严如山、气场全开的警司。
一个拘谨不安、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文员。
以及，一股在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诡异的张力。
“黄Sir。”刘建明低声打了个招呼。
黄志诚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是用下巴指了指旁边的另一张椅子：“坐。”
然后，他将目光重新投向林小乐，仿佛刘建明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旁听者。
“林小乐，是吧？”黄志诚开口了，声音沙哑，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力，“不用紧张，就是找你随便聊聊。你这次，可是帮了我们o记一个‘大忙’啊。”
那“大忙”两个字，被他咬得特别重。
林小乐身体微微一颤，像是被吓到了，连忙摆手：“不敢当，黄Sir，我……我就是运气好，瞎猫碰上死耗子，真的，纯粹是运气。”
“运气？”黄志诚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给我们讲讲，你的‘运气’，是怎么来的。我想听听细节。”
刘建明坐在一旁，看似在旁听，实则竖起了耳朵，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林小乐身上。他想从对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里，找出破绽。
林小乐咽了口唾沫，开始了他早已准备好的“复盘演讲”。
“黄Sir，是这样的……”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像一个沉迷于工作的技术宅，“我们档案室，最近不是在做历史卷宗的数字化归档嘛。我就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
“什么现象？”黄志诚追问。
“就是一种‘数据关联性’分析。”林小乐说出了那个他准备好的、听起来很高大上的名词，“我发现，三十年前那宗泰国毒枭被黑吃黑的悬案档案，和近期几宗我们协助整理的走私案卷宗，在好几个‘数据标签’上，有很高的重合度。比如‘关键证物在转运过程中遗失’、‘核心目击证人意外失踪’、‘结案报告逻辑不完整’等等。”
这套说辞，是他结合了现代大数据分析的理念，和档案管理工作的实际情况，精心编织出来的。对于黄志诚和刘建明这种只懂办案不懂It的传统警察来说，听起来既专业，又合理。
刘建明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听不懂什么“数据标签”，但他能感觉到，对方的逻辑是自洽的。
“出于档案管理员的职业习惯，我就把这两类档案放在一起，做了个交叉比对……”林小乐越说越“顺溜”，仿佛真的进入了自己擅长的领域，“然后我就在三十年前那份悬案的物证清单附录里，发现了一张被忽略的照片，照片的角落里，拍到了一个旧式呼机号码。我就想，会不会……三十年了，这个号码的持有人或者他的后人，还在用类似的联络方式呢？我就把这个发现，写进了卷宗的备注里……后面……后面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刘Sir来找我，问了这个号码的事情，然后……然后就这样了。”
他摊了摊手，一脸真诚地看着黄志诚：“黄Sir，我发誓，我真的就只做了这么多。纯粹是职业病加上一点点运气，我做梦都没想到，会牵扯出这么大的案子。”
一套完美无缺的说辞。
它将林小乐的行为，完全合理化为一个“书呆子”式的、基于工作逻辑的偶然发现。没有任何主观动机，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一切都顺理成章。
黄志诚沉默了。
他盯着林小乐的眼睛，看了足足有十几秒。他试图从那双清澈的、带着一丝怯懦的眼眸里，找出哪怕一丝撒谎的痕迹。
但是，没有。
林小乐的表演，是影帝级的。他将一个“技术宅社畜”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就连一旁的刘建明，心里的怀疑也开始动摇了。难道……真的只是一个巧合？自己真的错怪他了？
办公室里的气氛，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就在这时，林小乐似乎是因为紧张，开始有些坐立不安。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随身带来的帆布包，从里面掏出了一个老旧的、索尼牌的walkman随身听，以及一副耳机。
这是他穿越时身上带着的为数不多的私人物品之一。里面，放着一盘他自己录制的、用来学粤语的磁带。当然，现在，这盘磁带的内容，已经被他悄悄替换掉了。
他将耳机线插进随身听，似乎想戴上耳机听点什么来缓解紧张，但又觉得在警司办公室这么做不太礼貌，手在半空中犹豫了一下，又想把东西收回去。
黄志诚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淡淡地问道：“这是什么？”
“哦……一个……一个随身听。”林小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老古董了。黄Sir，不好意思，我有点紧张，平时习惯听听歌来放松一下……”
他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想把随身听塞回包里。
然后，最关键的“意外”，发生了。
在他慌乱的动作中，他的手指，“不经意”地，按到了那个磨损严重的播放键（pLAY）。
因为没有插上耳机，随身听内置的、音质极差的小喇叭里，突然传出了一段录音！
声音不大，但在这死寂的办公室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那是一个男人压低了声音，在讲电话的录音。
“……放心，我都安排好了……十一点交易，速战速决……黄志诚那边，我会搞定……你让琛哥安心……”
录音的内容，只播放了短短几秒钟。
但“黄志诚”和“琛哥”这两个名字，就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瞬间烫在了在场每个人的耳膜上！
办公室里的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刘建明的瞳孔，在听到第一个字的瞬间，就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这个声音……
这个声音是他自己的！
这是他前几天在hiFi音响店里，给韩琛打电话时，被录下的声音！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从这个文员的随身听里播放出来？！
“啊！”林小乐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他惊叫一声，像是被烫到手一样，手忙脚乱地去按停止键。
因为过度慌张，他一连按了好几次，才“啪”的一声，将那段要命的录音停掉。
“对不起！对不起黄Sir！我……我这个破机器……按键失灵了！它自己乱跳！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林小乐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渗”出了冷汗，他语无伦次地道歉，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简直比真的还真。
黄志诚没有说话。
他只是坐在那里，面无表情。但如果有人能看到他桌子底下的手，就会发现，他的拳头，已经攥得指节发白。
他的目光，没有看林小乐，而是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刮过旁边刘建明的脸。
刘建明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然后又在瞬间褪去，手脚变得一片冰凉。他张着嘴，想要解释，想要辩白，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
说这不是我的声音？不可能，这声音他自己都认得！
说这是合成的？谁会费这么大劲来合成一段录音陷害他？
说这是林小乐故意放的？可对方那副吓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看起来比谁都无辜！
这是一个死局！
一个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解释的、完美的死局！
“咳。”黄志诚终于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看都没看那台惹祸的随身听，只是对着惊魂未定的林小乐摆了摆手，语气平静得可怕。
“没事了。看来，你确实只是运气好。”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今天就到这里吧。你可以回去了。记住，今天在办公室里听到和看到的一切，都不能对任何人说起。明白吗？”
“明白！明白！我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林小乐如蒙大赦，点头如捣蒜，他飞快地将那个“肇事”的随身听塞进包里，站起身，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黄志诚的办公室。
当办公室的门，在他身后关上的那一刻。
林小乐的脸上，那副惊慌失措的表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如同恶作剧得逞的孩子般、狡黠而畅快的笑容。
他知道，第二颗炸弹，已经精准引爆。
而办公室里，只剩下了黄志诚和刘建明两人。
死一样的寂静。
刘建明感觉黄志诚的目光，像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知道，他必须说点什么。
“黄Sir……我……”
“写报告。”黄志诚打断了他，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把昨晚行动的报告，写好，放到我桌上。”
说完，他便低下头，开始处理自己的文件，仿佛刘建明已经不存在于这个空间。
这种无视，比任何愤怒的咆哮，都更让刘建明感到绝望。
他知道，完了。
自己和黄志诚之间，那长达数年的、建立在信任与默契之上的师徒关系，在那段录音响起的瞬间，就已经……彻底崩塌，化为了一片无法重建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