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细碎的雪粒，夹杂着凛冽的寒风，急促地敲打着书房的窗纸，发出持续不断的簌簌声响，为这萧瑟的季节更添了几分刺骨的寒意。就在这样一个天色阴沉、寒意逼人的清晨，李斯接到了一封来自咸阳、由家仆快马加鞭送来、封口处赫然加盖着军方特殊印信的急报。他心中莫名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缠上心头。当他用微微颤抖、布满老年斑的手，小心翼翼地拆开那坚硬的火漆，展开那卷质地坚韧的公文纸笺，目光扫过那简短却字字千钧的讣告内容时，即便他宦海沉浮数十载，早已练就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定力，此刻依旧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般的眩晕，仿佛瞬间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颓然向后跌坐在那张陪伴他多年的硬木椅中，手中的信纸飘然滑落。
信上报丧的，是两位帝国军界的泰山北斗，与他关系匪浅、命运交织的挚友与战友——王翦与蒙恬，竟于月内相继作古！这突如其来的双重噩耗，如同两记沉重的闷棍，狠狠砸在李斯已然不再年轻的心上。
王翦，这位帝国最负盛名、战功彪炳的老将，用兵如神，沉稳如山，深得“不动如山，侵掠如火”之要义。昔年灭楚之战，朝野上下皆以为可速战速决，唯他顶住巨大压力，力主集结六十万大军，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最终以雷霆万钧之势平定南方广袤疆土，为帝国完成统一大业奠定了最坚实的一块基石。战后，他功高震主，却深谙“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至理，不恋权位，急流勇退，安然返回封地享受晚年尊荣，得以善终，其智慧与气度，令人叹服。李斯与王翦，一为运筹帷幄、制定法度的文臣之首，一为驰骋沙场、开疆拓土的武将之冠，虽因文武殊途，并非时常把臂言欢的至交，却在帝国初创的那些峥嵘岁月里，于军政大事上多有默契配合，彼此心存一份沉甸甸的敬重。王翦的离世，仿佛帝国军事史上一个依靠绝对实力与沉稳战略横扫六合、奠定版图的辉煌时代，随着这位最后标志性人物的逝去，而正式拉上了帷幕。李斯恍惚间还记得，多年前最后一次在咸阳宫的大型朝会上见到王翦时，老将军虽已白发苍苍，步履略显蹒跚，但那双阅尽千军万马的眼睛依旧锐利如鹰，谈及北方匈奴的动向与边防建设时，思路之清晰、见解之深刻，丝毫不减当年。谁能料到，咸阳一别，竟成永诀，那沉稳如山的身影，如今也只能存在于记忆之中了。
而蒙恬的去世，则带给李斯更直接、更深刻、更难以言喻的冲击与悲痛。蒙恬，出身名将世家，忠诚勇毅，文武双全，不仅是北逐匈奴七百里、令胡人不敢南下牧马，并主持修筑连接万里长城这一旷世工程的帝国柱石，更是他李斯在沙丘那个决定帝国命运走向的惊魂之夜中，最关键、最可靠、乃至可以托付生死的盟友！那一夜，始皇驾崩的噩耗秘而不发，赵高阴谋废长立幼，帝国前途悬于一线。若无蒙恬以其对皇室的绝对忠诚和对法统的坚持，关键时刻果断掌控了随行禁军；若无他们二人在那摇曳昏暗的烛光下，基于对帝国稳定的共同信念而达成的毫无保留的信任与紧密无间的配合，力保扶苏顺利继位，那么，历史的车轮必将滑向不可预知的深渊。可以说，蒙恬与他，是真正经历过生死考验、在帝国最危急关头可以毫不犹豫将后背托付给对方的战友。蒙恬晚年即便因年高不再直接统领大军，也始终心系边关安危，时常上书言及骑兵训练、烽燧系统完善等具体防务，其公忠体国之心，天日可表。他的骤然离去，让李斯感觉仿佛骤然失去了一面可以倚靠的坚实壁垒，一个可以分担最高机密的重担的同伴。那段共同守护帝国最高秘密、扭转乾坤的沉重记忆，如今只剩下他一人独自背负，往昔并肩作战的情景历历在目，却已天人永隔，怎不令人肝肠寸断！
“王翦……蒙恬……”李斯喃喃地、反复地念着这两个重若千钧的名字，声音沙哑而空洞。恍惚间，他眼前仿佛出现了王翦在灭楚大战的军帐中，面对地图凝神静思、最终挥手下令进攻的沉稳身影；出现了蒙恬在朔风凛冽的长城烽燧上，顶风冒雪检查防务、目光坚定望向北方草原的英姿；更出现了沙丘行宫那间隐秘的偏殿内，烛光摇曳不定，映照着他们二人紧张、凝重而又决绝的面容，压低声音快速商议，最终击掌为誓，定下扶危定策大计的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那些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岁月，那些生死一线、关乎国祚存亡的瞬间，随着这两位最重要当事人的相继逝去，似乎也正在加速变得模糊、遥远，甚至带上了几分不真实的梦幻色彩。一个时代的身影，正不可逆转地渐渐淡去。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已越下越大，从细碎的雪粒变成了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无声无息，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渐渐将整个庭院、远处的田野山峦都染成一片肃穆的、哀戚的素白。书房内，炭火盆依旧散发着橘红色的光和热，努力驱赶着严寒，却无论如何也驱不散李斯心头那弥漫开来的、彻骨的寒意与巨大的空落感。王翦与蒙恬的“皆作古”，远远超出了个人逝去的悲伤范畴，它更是一个无比清晰的信号，象征着一个时代的彻底落幕。那个由始皇帝嬴政以绝代雄才开创，由他们这批文臣武将——王翦、蒙恬、尉缭、王绾，还有他李斯——共同呕心沥血支撑起来的、充满开拓锐气与征服意志的、强盛无匹的大秦帝国时代，其核心的奠基者与见证者，至此，已凋零殆尽。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孤独，如同窗外那片被厚重积雪彻底覆盖的、万籁俱寂的荒原，空旷，冰冷，不见生机。同时，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对往昔峥嵘岁月的深切怀念之情，也如同决堤的潮水般汹涌地漫上心头，淹没了所有的思绪。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知道，自己也已是风烛残年，时日无多。老友们，尤其是王翦、蒙恬这两位无论在功业还是情谊上都举足轻重的人物的相继离去，仿佛是在为他敲响最后、也最急促的警钟，提醒他，是时候为自己这波澜壮阔、功过交织的一生，做最后的梳理、总结与交代了。
他僵直地坐在冰冷的椅中，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已凝固，久久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窗外那场仿佛要掩埋一切的大雪，如同一尊瞬间苍老了十岁的、凝固在时光里的雕像。唯有那微微湿润、却强忍着未曾让泪滴滑落的眼角，以及那在寂静中清晰可闻的、沉重的呼吸声，泄露着此刻这位老人内心那翻江倒海、无法平息的巨大波澜与深沉的悲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