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外界的局势逐渐被李斯以铁腕与勤勉强行压制、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稳之时,无人知晓的是,在这位看似只手遮天的帝国丞相内心深处,却夜夜被一个早已化为尘土之人的阴魂所萦绕。那阴魂并非来自阴司地府,而是从他自己的记忆与恐惧深处滋生而出,渐渐凝聚成赵高那张阴鸷的脸,化作挥之不去的梦魇。
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独自处理完堆积如山的竹简政务之后,身体的疲惫尚可忍受,精神的困顿却如同潮水般涌来。当李斯终于躺上卧榻,阖上那双看尽帝国风云的眼睛,试图寻求片刻安宁时,真正的煎熬便开始了。沙丘宫那个决定帝国命运的夜晚,总会以各种扭曲、荒诞却又无比真实的形式,在他的梦境中重演。
有时,他梦见自己在那关键一刻犹豫了,或是未能识破赵高那看似谦卑实则包藏祸心的言辞。于是,梦境急转直下,他不再是那个与中车府令联手定策的胜利者,而是变成了阶下之囚。他清晰地梦见自己被五花大绑,押赴咸阳的刑场,冰冷的铁环扣住他的手腕脚踝。五辆马车朝着不同方向,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骨骼断裂声和撕裂皮肉的剧痛,他的意识在极致的痛苦中几乎消散……而就在意识模糊的边缘,他总能看见赵高。那个阉人就站在不远处的观刑台上,依旧穿着那身中车府令的官服,脸上挂着那抹他永生难忘的、混合着阴冷、得意与残酷讥讽的笑容。赵高的嘴唇无声翕动,但那恶毒的话语却清晰地敲击着他的耳膜:“李斯啊李斯,任你学贯天人,智计百出,权倾朝野,最终不还是败于我手,落得个五马分尸的下场?这滔天权势,终究是镜花水月!”
还有一些梦境则更为光怪陆离,充满了诡异的代入感。他会梦见自己仿佛“变成”了赵高,以赵高的视角经历其后的岁月:如何巧妙地迎合胡亥的昏聩,如何不动声色地剪除宗室功臣,如何将皇帝玩弄于股掌之间,一步步将先帝呕心沥血建立的大秦帝国拖向深渊……他在梦中体验着那种将至高权力蚕食鲸吞的快意,却又在极致的志得意满时刻,骤然跌落。被子婴设计诛杀于斋宫,三族夷灭。那种从权力顶峰坠入无底深渊的失重感和极致恐惧,与车裂之刑的剧痛交织在一起,常常让李斯在深夜里猛地惊醒,心脏如同战鼓般狂擂,浑身上下已被冷汗浸透。
他会惊坐而起,大口喘息,需要良久才能确认自己仍然身处丞相府邸,紧握的双手触摸到的是锦被的柔软,而非刑具的冰冷。他往往会起身,踉跄着推开紧闭的窗扇,让寒凉的夜风直接吹拂在滚烫的脸颊和额头上。窗外是沉睡的咸阳城,万籁俱寂,唯有风中似乎夹杂着无数冤魂的呜咽。他需要这冰冷的刺激,才能将脑海中那些血腥而逼真的画面暂时驱散,从那种几乎令人窒息的恐惧感中挣脱出来。
李斯是无比清醒的,他完全明白自己为何会陷入这连绵不绝的梦魇。赵高,是他漫长政治生涯中遇到的最危险、最难以捉摸,也最卑劣的对手。沙丘宫的那场密谋,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一次政治冒险,一次将身家性命和毕生抱负都押上去的豪赌。虽然最终他赢了,获得了如今看似无人能及的权位,但赵高那种为达目的完全摒弃底线、如同毒蛇般潜伏暗处、伺机而动的行事风格,以及其内心深不可测的阴暗,都给李斯留下了极其深刻,甚至可称为创伤性的心理印记。
如今,他位极人臣,总摄国政,帝国的运转几乎系于他一人之身,其权势之显赫,远比赵高当年所梦想的还要庞大。但正是站在这权力的顶峰,李斯反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能体会到赵高当年那种对权力的贪婪渴望,以及随之而来的、如影随形的恐惧。他害怕自己会在日复一日的权柄运用中,不知不觉地迷失本性,踏上一条与赵高相似的自毁之路;他害怕自己会被这无限的权力腐蚀,最终也落得个身败名裂、宗族倾覆的下场;他更害怕的是,在这看似被他牢牢掌控的朝堂之下,是否正潜伏着新的、更年轻的“赵高”,正用同样阴冷的目光注视着他,等待着他露出破绽的那一刻,便会如当年的赵高一样,猛然窜出,将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赵高虽已身死族灭,但其阴魂仿佛已化作一种永恒的警示,深深烙印在李斯的心头,成为他权力之路上无法驱散的精神梦魇。这梦魇迫使他在行使生杀予夺的巨大权力时,始终强迫自己保有一份近乎残酷的清醒与警惕,但也无疑日夜啃噬着他的心神,加重了他那早已不堪重负的精神负担。权力之巅,风光固然无限,但唯有身处其间者,方能真切体会那凛冽刺骨、足以将灵魂冻结的寒风与那彻骨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