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服私访的所见所闻,如同冰冷的刻刀,在李斯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他回到行营时,夜色已深,营地里依旧灯火通明,审讯拷打的声音隐约可闻,更添了几分肃杀。他没有立刻去回复始皇关于案情的询问,而是独自一人,在分配给自己的帐篷里,对着摇曳的烛火,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老丈那麻木而苦涩的脸,妇人怀中婴儿的啼哭,还有那些关于徭役、赋税、怨恨的言语,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他回想起巡游以来,在各地观察到的景象:地方官吏报喜不报忧的奏报,底层黔首沉重的生活负担,旧贵族隐藏的敌意,以及博浪沙那石破天惊的一击……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他不得不面对的现实:**这个看似强盛统一、法度严明的帝国,其根基远未稳固,其盛世光华之下,潜藏着深深的隐忧。**
**隐忧之一,在于民力之疲。** 北筑长城,南修灵渠,全国修驰道,关中建宫室(阿房宫、骊山陵),再加上对匈奴、百越的连年用兵,每一项都是耗资巨万、征发民夫数十万乃至百万的浩大工程。这些工程固然有其战略价值和政治意义,但它们如同巨大的吸血水蛭,紧紧吸附在帝国的肌体之上,不断汲取着民力民脂。诚如那老丈所言,壮劳力常年在外服役,田地荒芜,民生如何能不凋敝?长此以往,民怨积累,恐生变乱。
**隐忧之二,在于人心之未附。** “书同文,车同轨”只是器物层面的统一,要消弭数百年来形成的六国地域隔阂和文化认同,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严刑峻法可以压制表面的反抗,却无法根除内心的仇恨与怀念。博浪沙的刺客,很可能就是旧贵族势力的代表。他们失去了过去的特权与荣耀,将仇恨深埋心底,一有机会,便会铤而走险。而普通民众,在沉重的负担下,对新政的认同感又能有多少?一旦有变,他们是否会站在帝国一边?
**隐忧之三,在于执政之刚愎。** 始皇雄才大略,乾纲独断,这是帝国能够迅速统一的原因,但也可能成为隐患。他追求速度与规模,习惯于用强大的行政力量和严酷律法来推行意志,往往忽略了民间的承受极限和真实的反馈。博浪沙事件后,他“宁错杀勿放过”的态度,便是这种刚愎的体现。李斯担心,如此高压,非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如同抱薪救火,激化矛盾。
作为帝国的丞相,李斯深知自己肩负的责任。他辅佐始皇创建了这不世之功业,也有责任守护这来之不易的统一局面。然而,眼前的道路,似乎布满了荆棘。
他提起笔,想要写一份奏疏,委婉地劝谏皇帝,暂时放缓一些非紧急的工程,适当减轻民役,同时对六国遗民采取一些怀柔分化之策,而不是一味高压。但笔尖悬在缣帛之上,久久未能落下。
他想起了始皇在得知刺杀未遂后的暴怒眼神,想起了他对长生不老的执着追求,想起了他那种超越古今、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在这样的君王面前,直言民瘼,质疑政策,需要何等的勇气?又会引来怎样的后果?
“唉……”一声悠长的叹息在帐篷内回荡。李斯最终缓缓放下了笔。他知道,此刻并非直谏的最佳时机。皇帝正在盛怒之中,任何关于“减轻负担”、“怀柔”的建议,都可能被误解为对逆贼的同情或对帝国政策的否定。
他将那份涌到嘴边的谏言,硬生生咽了回去。但他心中的忧虑,却并未消散,反而更加沉重。他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尽快查明博浪沙刺杀的真相,给始皇一个交代,或许能稍微平息皇帝的怒火,然后再寻找合适的时机,以更委婉的方式,陈述利害。
然而,他也清楚地知道,即便查出了刺客,抓住了主谋,流血的清洗之后,那些深层次的隐忧——民疲、心离、刚愎——依然存在,如同地底运行的岩浆,随时可能寻找到新的喷发口。
盛世之下,危机四伏。李斯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辉煌而危险的顶点,前方迷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