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的光晕已淡得只剩一层薄金,像被风吹散的碎金箔,轻飘飘覆在烬城斑驳的石板路上。
凌尘垂眸时,恰好瞥见那只鼠妖小跑时微微晃动的尾巴尖。
——先前还蔫蔫耷拉着,此刻却翘得比猫耳还高,毛茸茸的尾尖随着脚步轻点,像缀了颗活蹦乱跳的雪绒球。
它爪子落地时刻意放轻力道,却还是忍不住发出细碎的“哒哒”声。
连脊背都透着股藏不住的雀跃,活像揣了颗刚偷来的桂花糖,甜意从骨头缝里往外冒。
凌尘没作声,墨色的眼睫垂着,目光依旧落在前方巷口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
那里盘踞着夜露凝结的寒气,隐约能听见墙缝里虫豸的低鸣。
他脚下的玄色靴底碾过一片枯卷的梧桐叶。
在迈出两步后,声音才像浸了凉水的棉线,平平地在暮色里漾开:
“那你的姓名呢?”
“?”
鼠妖的脚步猛地顿住,前爪还悬在半空,后爪下意识地蹭了蹭地面,带起几粒细沙。
它那双总耷拉着的尖耳朵“唰”地竖了起来,像两根绷直的小银杆,连耳尖的绒毛都炸起一层细颤。
琥珀色的眼睛瞪得溜圆,瞳仁里映着残阳最后的微光,满是猝不及防的茫然,仿佛没听清那轻飘飘的几个字。
它试探着往前凑了半步,小爪子在石板路上反复蹭了蹭。
指腹蹭过石缝里的青苔,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迟疑,连尾尖都绷直了:
“浅尘先生,您……您问什么?
小的、小的方才被风迷了耳,没听清楚。”
凌尘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
残阳的最后一缕光恰好斜斜落在他侧脸,将他下颌线的弧度勾勒得愈发清瘦,也把他眼底深不见底的平静照得清晰。
他微微俯身,玄色衣袍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他刻意放低了身形,视线与鼠妖平齐,目光沉静得像深秋的深潭,不起半分波澜,却足够让人心头发颤。
他一字一顿地重复,声音比先前沉了些,带着不容忽视的认真:
“我问的是,你的名字是什么?”
“名、名字……”鼠妖的声音突然发颤,像被冻住的琴弦,连带着身子都晃了晃。
原本还翘着的尾巴瞬间绷紧,紧紧贴在腿后,尾毛都吓得贴了皮,活像被天敌盯上时的模样。
它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爪子下意识地攥住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在这弱肉强食的烬都,低阶小妖哪配有“名字”?
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妖唤它“小耗子”,街边的乞丐叫它“偷粮贼”。
就连它自己,也只敢在没人时悄悄把“小克”两个字嚼碎了咽进肚子里。
像路边随手被人踢开的石子,风一吹就没了痕迹。
可此刻,这位能一击斩杀裂山兽的强者,竟蹲下身,用那双曾握过染血长剑的手撑着膝盖,认认真真地问它的名字。
喉结在细小的脖颈里剧烈滚动了两下,像是要把堵在喉咙口的酸涩咽下去。
它抬起爪子蹭了蹭泛红的眼角,才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答道,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颤意:
“小的……小的名字是克己。”
“克己。”
凌尘低声重复,尾音在唇齿间轻轻打了个转,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软。
他指尖轻轻抬起,指腹带着微凉的温度,落在鼠妖毛茸茸的头顶。
那动作极轻,像是怕碰碎什么易碎的珍宝,只顺着它头顶的软毛轻轻抚过。
指腹扫过耳后的绒毛时,还细心地拂去了沾在上面的几星尘土和草屑。
鼠妖浑身一僵,像是被投入热水的冰块,从头顶麻到了尾巴尖。
它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耳朵也蔫蔫地垂了半寸,却没敢躲开那只带着暖意的手。
琥珀色的眼睛里瞬间泛起水光,像盛了两汪碎星。
泪珠在眼眶里转了两圈,才顺着脸颊滚落。
砸在石板路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尾巴尖不受控制地轻轻晃了晃,先前的紧绷全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小心翼翼的雀跃。
——这是第一次,有人叫它的名字,用这样郑重的语气;
也是第一次,有人愿意这样温柔地碰它的头。
不是为了驱赶,也不是为了戏耍。
凌尘收回手,直起身时轻轻拍了拍衣袍上沾着的灰尘。
他目光再次投向巷外渐浓的暮色,天边的薄金已被墨色浸染,零星的灯火在远处亮起。
他唇边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细微的温柔:
“这个名字很不错。”
说完,他抬脚继续往前走,玄色衣袍在风中轻轻摆动,衣摆扫过墙角的狗尾巴草,带出一阵轻响。
这次的步伐比先前从容了些,不再是刻意放慢等待。
而是带着一种自然的舒展,像是身后那道小小的身影,本就该跟在他身边。
鼠妖愣在原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温热,顺着毛发钻进皮肤里,暖得它心口发颤。
它站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才猛地回过神来,连忙小跑着追上,小爪子落地的声音比先前更轻快了些。
这次它没再落后半步,而是紧紧跟在凌尘身侧。
尾巴高高翘起,像面迎风招展的小小旗子。
在暮色里划出轻快的弧度,尾尖的绒毛随着动作轻轻颤动。
“克己……”
它在心里悄悄念着自己的名字,小爪子下意识地攥了攥衣角,嘴角忍不住往上扬。
这一次,它没再像从前那样含糊地一带而过。
而是把这两个字在舌尖反复碾磨,只觉得那触感竟比巷口铺子卖的桂花甜饼还要暖,从舌尖一直甜到了心底。
凌尘的脚步未停,玄色衣袍下摆擦过青石板路,发出“沙沙”的轻响,规律得像檐下沙漏里缓缓流淌的细沙。
可他素来沉静的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方才克己仰头望他的模样。
——那灰扑扑的小兽耳朵紧张地抿成两片扇形,耳尖的绒毛还带着未散尽的颤意。
唯有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盛着细碎又明亮的光,像是把整个巷口初升的星子都揉碎了拢进去。
他不自觉地蜷了蜷指尖,指腹似乎还残留着抚过那身绒毛时的触感,柔软里带着点细密的糙意。
像当年在家里握着一把刚脱壳的新麦,麦芒蹭过皮肤,痒丝丝的,却透着实打实的温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