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妖拎着酒坛跟他的坛子碰了下,“哐当”一声脆响,酒液溅在桌面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像墨滴落在宣纸上,慢慢晕染开。
她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脖颈往下流,滴落在衣襟上,像落了串深色的星子。
“说得好。要烧就烧得痛快些——我们这些活了太久的,也该给新人腾地方了,总不能占着时光不撒手。”
油灯的火苗晃了晃,被从窗缝钻进来的风撩得歪了歪。
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忽长忽短,像两段被岁月拉长的剪影,在墙面上轻轻摇曳。
坛子里的酒还在慢慢浅下去,带着数万年的秘密、遗憾与决绝,一点一滴融进这寂静的长夜,成了时光里沉默的注脚。
窗外,烬城的夜依旧沉黑,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夜枭的啼叫,衬得这屋内的暖意,愈发珍贵。
过了片刻,猫妖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去,唇角的弧度仍僵在原处。
可眼角眉梢却在烛火投下的浓影里拧出几分狰狞,像是精致的面具猝然裂开了道深缝,露出底下藏着的獠牙。
他指尖在陶碗沿重重一磕,“笃”的脆响里。
酒液震得泼出半滴,落在粗布桌面上,迅速晕开个深色的点,像溅在白布上的血渍。
“我没想过为自己正名。”
他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股子穿骨的锐劲,尾尖突然绷直,绒毛根根竖起,像根蓄势待发的钢针,随时要扎进人心口。
“虽说嘴上喊着要做老大口中的无名英雄,可我心里比谁都亮堂。
——当年那些事,桩桩件件都沾着血,连半分好名声的边都够不上。”
他忽然低笑起来,笑声粗嘎得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在空荡的大堂里撞出层层回音。
每一声都裹着股子狠戾,搅得烛火都颤了颤。
“世人早给我们钉死了标签,我是魔族恶的化身,你是妖族恶的象征。”
他指尖猛地攥紧,指节泛白得近乎透明,连下巴上的胡须都竖了起来,眼底的琥珀色彻底沉成了墨。
“这恶,不是天地逼的,是我们自己挑的路,也是我们亲手替妖族魔族选的道——选了就没回头的理。”
“人族把我们当不共戴天的仇敌,见了就想拔剑斩了;
仙神两界更是恨得牙痒,恨不得将我们挫骨扬灰,碾成齑粉撒进忘川。”
他语速越来越快,语气里的怨怼像潮水般涌出来。
“就算在同族里,那些小妖小魔看我们的眼神,也藏着怯和恨。
表面恭顺,背地里指不定怎么咒我们早死,半分信任都欠奉。”
他仰头灌了口酒,烈酒顺着喉咙往下烧,喉结滚动时,侧脸的阴影更深了,将颧骨的棱角衬得愈发冷硬。
“是我们自己选了做孤家寡人,选了站在这杀界的顶端,把所有骂名、所有仇恨都扛在身上。”
他放下酒坛,指腹擦过唇角的酒渍,语气陡然变得桀骜。
“如今这天地间,除了老大,谁也没资格审判我们——就算是所谓的大道,也不行!”
狐妖“咚”地放下酒杯,陶碗与桌面相撞的声响在寂静里炸开。
她抬眼看向猫妖,瞳仁里映着跳跃的烛火,却没半分暖意。
对方脸上的笑还挂着,可那笑意早没了半分温度,倒像淬了毒的冰碴,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刺得人眼疼。
她指尖捻着鬓边的绒毛,动作慢悠悠的,语气却平淡得像在说窗外的夜色:
“你果然,把最后那点善都从骨子里剥离干净了。”
猫妖的笑声陡然沉了下去,像闷雷滚过幽深的谷底,阴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难道你没剥离?”
他往前倾了倾身,手肘撑在桌面上,琥珀色的瞳仁在灯影里缩成细缝,透着审视的锐光。
“你真觉得,我们手上沾了那么多血,做了那么多腌臜事,还有脸去见老大?
去见那个当年教我们‘存善念、守本心’的老大?”
狐妖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从喉咙里滚出来,裹着数万年的疲惫,像块浸了水的棉絮,沉得让人心里发堵。
她的九尾垂在身侧,尾尖无力地蹭着凳腿,扫过地面的灰尘,留下道浅浅的印子。
“的确,我也把最后那点善从心里剜掉了。”
她抬手抹过眼尾的朱砂痣,指尖冰凉得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
“你我都清楚,这辈子做的事,早就把老大的教诲抛到了九霄云外,哪还有半分颜面去见他。”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那夜色黑得像能吞掉一切,连月光都透不进来。
她的声音轻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像在对猫妖说,也像在对自己说: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老大暂时用不上我们,他铺的那条路,也才刚开了个头,还得靠我们守着杀界,别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坏了局。”
“咱们眼下要做的,就是镇住这杀界里的乱局,给那些还没被仇恨蒙眼的妖崽子、魔崽子留点善的根苗。”
她指尖敲了敲桌面,声音里添了几分沉重。
“就算这根苗,是用我们的恶、我们的骂名、我们的命浇灌出来的,也得留着。
——总不能让老大当年的念想,断在我们手里。”
烛火“噼啪”爆响一声,火星溅起,将猫妖脸上的狰狞照得愈发清晰,那紧绷的下颌线、眼底的狠劲,都在火光里无所遁形。
他没接话,只抓起酒坛往嘴里猛灌,酒水顺着嘴角、下颌淌进领口,在深色的衣襟上晕开,像道蜿蜒的血痕。
狐妖静静地看着他,尾尖偶尔不受控地抽搐一下,像是在忍受着什么灼心的疼,却始终没再开口。
大堂里的沉默比窗外的夜色更重,层层叠叠压下来,连油灯的火苗都被压得矮了几分。
映在墙上的影子,也跟着蜷缩起来,像两尊沉默的石像,守着满室酒香与数不尽的过往,在烬城的深夜里,一动不动。
片刻!
狐妖指尖捻着那只月白青瓷茶盏,指腹一遍遍摩挲着釉面上冰裂纹路,像是要把那些细碎的纹路刻进骨子里。
腕子轻轻一转,茶盏底沿磕在木桌上,发出“叮”一声脆响,像极了当年在战场上空,碎冰砸在甲胄上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