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
日头正毒。
赤沙城北三十里,红石隘口。
两侧山崖是赤红色的砂岩石,被风蚀出蜂窝似的孔洞,像一张张咧开的嘴。
路当中。
三百骑兵一字排开,人马皆披暗黄皮甲,腰挂弯刀,背挎短弓。
马是矮脚沙地马,蹄子宽,在沙地上跑起来快且稳。
沙狼骑。
领头的是个精瘦汉子,三十来岁,脸上一道疤从眉骨划到嘴角,像条蜈蚣趴在那儿。
他叫沙蝎,沙震天的义子,沙狼骑副统领。
陆元的车队在隘口前停下。
五十亲卫齐齐按刀。
玉龙从马车里探出身,看了一眼对面阵势,皱眉:
“下马威。”
陆元没说话。
他推开车门下来,站到路中间,隔着二十丈和沙蝎对视。
“王爷。”
沙蝎在马上抱了抱拳,动作敷衍:
“城主有令,入赤沙城者,需卸甲解刀,步行入城。这是赤沙城的规矩。”
“规矩?”玉龙冷笑,“西南王驾临,该是城主出城相迎。你们倒摆起谱了。”
沙蝎咧嘴,疤跟着扭动:“赤沙城有赤沙城的活法。王爷若不愿守,请回。”
气氛陡然绷紧。
亲卫的手都握上了刀柄。
沙狼骑那边,弓弦拉紧的细微“吱嘎”声连成一片。
陆元抬手,止住身后动静。
他解下腰间佩刀,递给身旁亲卫,然后开始解外袍的束带。
“王爷!”
玉龙低喝,语气中带有一丝对赤沙城的愤怒。
“卸甲而已。”
陆元脱下外袍,露出里面的青布短衫,又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也递出去。
沙蝎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陆元往前走了几步,站到两军中间的空地上:
“甲卸了,刀解了。现在,带路。”
沙蝎盯着他看了三息,忽然笑了:
“王爷痛快。”
他一挥手,身后骑兵分出一条道:
“请。”
陆元回头对玉龙说:
“你跟我去。其他人原地扎营,没我命令,不得妄动。”
玉龙咬牙,但也卸了兵器,跟上来。
两人步行,沙蝎骑马在旁边陪着,三百沙狼骑前后围着,像押送。
走出一里地。
沙蝎忽然说:
“王爷就不怕进了城,出不来了?”
陆元脚步不停:
“我是西南王,赤沙城是西南的城。回自己家,怕什么。”
沙蝎噎住。
玉龙在后面,嘴角扯了扯。
赤沙城建在红砂岩台地上,城墙不高,但厚实,用的全是本地赤砂岩,远远看去像一块烧红的铁坨子杵在荒漠里。
进城时已是傍晚。
日头西斜,把整座城染成血红色。
城主府在城中心,是座方正的石头堡垒,没什么装饰,只有门口立着两尊石雕。
不是狮子,是沙狼,龇着牙,眼窝里嵌着黑曜石,在暮色里幽幽发亮。
大堂里点着火把。
沙震天坐在主位上,是个五十上下的汉子,赤红脸膛,右眼戴黑皮眼罩,左臂裸露,纹着一头咆哮的沙狼。
他穿着皮坎肩,胸口护心镜磨得锃亮,手里把玩着一柄镶宝石的匕首。
旁边站着个姑娘。
十八九岁,小麦肤色,高马尾,穿皮甲,背长弓,腰间挂箭壶。
眼睛很大,瞳仁是浅褐色的,像沙漠里的鹰,正上下打量陆元。
“王爷。”沙震天没起身,只抬了抬手,“远道而来,坐。”
陆元在客位坐下,玉龙站在他身后。
“沙城主,”陆元开门见山,“我此来,是为熔心谷的地心火莲。”
沙震天转动匕首的动作停了:“就为了一株花?”
“为花,也为人。”陆元说,“赤沙城是西南十八城之一,沙城主是西南的臣子。臣子的地界上有我要的东西,我来取,顺便看看臣子。”
这话说得平静,但意思很硬。
沙震天独眼眯起:“赤沙城自古自治,前朝都不管,王爷管得宽。”
“前朝不管,是前朝失职。”陆元看着他,“我既受封西南王,十八城百姓便都是我的责任。赤沙城的百姓过得如何,我该知道。赤沙城的地界上有什么,我也该知道。”
沙震天冷笑:“王爷这是要收权?”
“不是收权,是尽责。”
两人对视,空气像凝住了。
这时。
那背弓的姑娘忽然开口:
“爹,熔心谷最近不太平,地火异常,死了好几个矿工。这位王爷若真敢进去采药,我倒佩服。”
她声音清亮,带着点沙哑,像风刮过砂石。
沙震天看了女儿一眼,忽然笑了:“也对。”
他转向陆元:
“王爷,既然您要尽责,那赤沙城的麻烦,您也一并解了吧。”
“熔心谷地火异常,有妖兽作祟。您若能独自进谷,采回火莲,解了这祸患,那赤沙城从此遵您王令,纳粮缴税,绝无二话。”
他顿了顿,独眼里闪过狠光:“但若您死在里面……西南不得追究。如何?”
玉龙脸色一变:
“沙震天,你——”
陆元抬手止住他。
“好。”
陆元起身,自信一笑:
“一言为定,明日一早,带我进谷。””
沙震天一愣,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痛快。
议会后。
沙震天尽地主之谊,设宴招待。
当夜。
陆元和玉龙被安排在城主府西厢房,房间对比朱雀城王府,还是简陋些。
窗外就是内院,能看见巡逻的沙狼卫举着火把走过。
玉龙布了个隔音结界,低声道:
“沙震天明显是要借刀杀人,熔心谷里肯定有凶险。”
“我知道。”
陆元坐在桌边,悠闲的喝本地特有的茶,微苦,但回味甘甜,别有一番独特风味,补充道:“但火莲必须取。”
“我可以化形潜入采摘。”玉龙言道。
“不行。”
陆元摇头,解释道:
“沙震天说了‘独自进谷’,你跟我进去,他就有借口反悔。赤沙城这种地方,认死理。赢了,他们服你。耍诈,他们瞧不起你。”
玉龙皱眉:
“可您若真出事……”
陆元自信淡然说道:“放心吧,我自有分寸。沙震天有算计,我也有。”
正说着。
窗外忽然传来极轻的“叩叩”声。
两人同时噤声。
窗栓从外面被拨开,一道身影悄无声息翻进来,是傍晚那个背弓的姑娘。
她落地如猫,转身关窗,动作一气呵成。
“我是沙雪。”
她自我介绍,声音压得很低:“沙震天的女儿。”
陆元没动,侧头问道:
“姑娘夜访,有何指教?”
沙雪走到桌边坐下,自己倒了杯冷茶喝了一口:
“你真要进熔心谷?”
“明日一早就去,有问题吗?”
陆元疑惑问,不知道这父女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会死。”
沙雪说:
“谷底地火异常,是因为来了群‘地火蜥蜴’,拳头大小,浑身冒火,成群出没。咬一口,伤口溃烂,三日内必死。已经死了七个矿工了。”
陆元看着她:“沙城主故意不清剿?”
“他清剿过,没用。”沙雪摇头,“蜥蜴巢穴在地火脉深处,人进不去。而且他也不想真清,留着这些畜生,正好坑你。”
“……”
陆元和玉龙对视,一阵无语,这父女俩似乎也不一条心啊。
“倒是好算计。”玉龙冷笑。
“但我有路。”
沙雪从怀里掏出一张皮纸,在桌上摊开,是熔心谷的简图,上面用炭笔画了条弯弯曲曲的线。
她指着地图,讲解:
“这是我去年追一只沙狐时发现的。”
“从北侧悬崖裂缝下去,有条天然石道,能绕到岩浆湖背面,避开蜥蜴主巢。但石道很窄,只能容一人侧身过,而且……”
她指了指图上某个点:
“这里有一头‘蜥蜴王’,丈许长,背生火晶,守着火莲。避不开,必须杀。”
陆元看着地图:
“你为什么帮我?”
沙雪抬头,浅褐色的眼睛在烛光下很亮:
“我爹老了,只知守城。”
“但赤沙城再这么闭关自守,迟早被皇朝或其他人吞掉。”
“我看过西南在黑岩城做的事,杀赵磬,分田地,减赋税,你们对百姓好像还行。”
“而且,我不想一辈子呆在这座石头城里,我想看看外面的天。”
陆元沉默片刻:“条件呢?”
“事成之后,我要参与赤沙城管理。”
沙雪说补充说:
“不是挂个名,是真管事。我爹不会答应,但你有办法。”
“你就这么信我?”陆元好奇问。
“我赌你比皇朝那些人强。”
沙雪收起地图,准备离开,干脆利索道:
“明日寅时三刻,我在北侧悬崖等你。只带必要的东西,多一件都累赘。”
她说完,起身翻窗,消失在夜色里。
玉龙撤去结界,神色复杂:
“这姑娘,不简单。”
陆元笑道:
“有野心,有能力,缺的只是个机会。赶了几天路,你早些回房间休息吧,明天要干活了。”
天色蒙蒙亮。
陆元听了沙雪的建议,只带了些必要的东西,轻装而行。
玉龙送到城门口,被沙狼卫拦下。
沙震天说了,只许陆元一人出城。
如此大逆不道的举动,陆元不以为意,反倒是惹得玉龙憋了一肚子火。
若日后清算。
她可不会心慈手软。
陆元骑上本地特有的沙地马,马背宽厚,很敦实的感觉,朝玉龙摆手,让她回城继续休息,不要为他担心。
而后,按照路线,前往北侧悬崖,寻找沙雪。
北侧悬崖在城西五里。
赤红石壁,犹如刀削。
沙雪已经等在那里,背弓挎箭,腰间多了把短刀,英姿飒爽,充满野性美。
“我还以为你不敢来呢?”
她打趣一笑,像是等久了,有些埋怨,又像是有些意外。
“我向来是守信的人。”
陆元走向她,自信笑道。
沙雪勾起嘴角,对这位王爷没有太大敌意,也没多少好感,不知道他能不能活着出来,又说道:
“跟着我,别跟丢了。”
她说完,抓着岩缝开始往下爬。
陆元紧随其后。
他本可以不这么做,凌空飞行就行,只当是陪着女孩玩一场游戏了。
崖壁陡峭,但裂缝多,落脚点不难找。
爬了约莫三十丈,沙雪钻进一道横向裂缝。
裂缝很窄,仅容一人侧身挤进去,里面漆黑,只有深处传来隐约的红光,还有热浪。
“这边。”
沙雪的声音在狭窄空间里回荡。
两人一前一后,在裂缝里挪了半个时辰。
温度越来越高,石壁烫手,空气灼人。
陆元激活一张避火符,淡蓝光罩笼罩全身,顿时舒服多了。
沙雪惊讶看着他,眼里闪烁着没见过世面的神色,毕竟赤沙城里的人全靠皮糙肉厚的体质抵抗热浪,从来没有用过如此稀罕物在避热。
当然。
也不知道什么感受。
陆元看出她的心想,掏出一张避火符,激活之后,笼罩着她。
一瞬间。
沙雪宛若沐浴在春风里,清凉气爽,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惊喜道:
“这叫什么?”
“避火符?”
“你还有多少,我都买了。”
“来的时候随手画了几张,等出去后,一并给你了,你们着没有符师吗?”
沙雪像是被问到了痛处,娇哼一声,回道:
“我爹守旧且固步自封,不喜欢赤沙城之外的东西,也不允许赤沙城的人跟外界通商,来赤沙城的人也少,符师也不会来这里。走吧。”
陆元总结她的话:
闭关锁城,愚民自封。
终于。
前方豁然开朗。
是个巨大的地下洞窟。
中央是赤红的岩浆湖,咕嘟咕嘟冒着泡,热浪扭曲了空气。
湖对岸。
三株火莲静静长在湖边岩石上。
花瓣是半透明的赤红色,像凝固的火焰,茎叶碧绿,在岩浆映照下美得不真实。
但湖边趴着一头东西。
丈许长,形似巨蜥,但浑身覆盖暗红色鳞甲,背脊上一排赤红晶石,随呼吸明暗。
它闭着眼,似乎在打盹,但尾巴偶尔扫过地面,溅起火星。
蜥蜴王。
它守着三株火莲多年,快到成熟的时候了,等吃了火莲,实力会一跃突破,做到化形超凡,游刃有余。
谁敢踏入这里,只会被它击杀,融化在岩浆里,或者称为火莲的养料。
沙雪指了指岩浆湖左侧:
“从那边绕过去,有片礁石可以落脚。但接近火莲十丈内,它必醒。”
陆元点头,抽出短刃。
两人贴着岩壁,悄无声息地绕向左侧。
脚下是滚烫的岩石,稍有不慎就会滑进岩浆。
避火符的光罩在高温下剧烈闪烁,撑不了太久。
离火莲还有十五丈时,蜥蜴王突然睁眼!
竖瞳金黄,死死盯住两人所在方向。
它低吼一声,声音闷如滚雷,洞窟震动。
“被发现了!”沙雪张弓搭箭,“我引开它,你采莲!”
箭矢破空,钉在蜥蜴王眼皮上。
叮的一声,被弹开了,只留下个白点,可见它的防御力有多强悍。
但成功激怒了它,它转身扑来!
陆元趁机冲向火莲。
离火莲还有三丈时,地面突然炸开!
十几头小蜥蜴从地下钻出,拳头大小,浑身冒火,嘶叫着扑上来。
陆元短刃连斩,刀光过处,小蜥蜴断成两截,但尸体落地点燃地面,火焰窜起。
他踩着火焰间隙前冲,终于冲到火莲前。
采莲不能用金属,也不能用手,会烧伤。
陆元从储物戒中掏出玉剪,这是沙雪提前给的,剪断莲茎。
第一株入手,滚烫,他迅速塞进特制的石盒。
剪第二株时,身后传来沙雪的闷哼。
回头一看,沙雪被蜥蜴王尾巴扫中,撞在岩壁上,弓断了,嘴角溢血。
蜥蜴王张口,一团赤红火球喷出!
陆元来不及思考,朱雀真火全力爆发!
赤金色火焰从掌心喷涌,与蜥蜴王的火球对撞。
轰!!!
爆炸的气浪掀翻了周围所有小蜥蜴。
岩浆湖剧烈翻腾。
蜥蜴王被震退三步,这玩意护甲异常坚硬,碾碎它没那么容易,陆元暂没功夫搭理它,趁机剪下火莲,塞进石盒。
等三株火莲收好,陆元冲向沙雪。
“走!”
他拽着沙雪的胳膊,把她背起,沿原路狂奔。
蜥蜴王怒吼追来,但体型太大,在狭窄裂缝里速度受限。
密密麻麻的小蜥蜴从石缝中钻出,身上散发出岩浆般的火焰,汇聚成火焰流,追踪两人。
陆元倒想试试,它们能不能承受得住自己的朱雀真火。
掌心凝聚出火团,不要钱似的朝着汹涌如潮的小蜥蜴砸去,火球爆裂,烈火蔓延整个山洞。
噼里啪啦的烧干柴声响起,密密麻麻的尖锐叫声连成一片,浓浓的焦糊味汹涌滚来让人作呕。
如此看来,朱雀真火比岩浆要炙热很多倍。
爬回悬崖顶时,天已大亮。
“呕,呕……”
沙雪瘫在地上大口喘气,手臂被烧伤一片,还在为浓浓的焦糊味干呕。
陆元反倒是神清气爽,只是衣角有一点焦了。
从储物戒中取出石盒,检查三株火莲,完好无损。
“拿到了,回去吧。”陆元说道。
沙雪看着他,忽然笑了,笑得咳出血沫子:
“你刚才那火,不是凡火。”
“而且你的实力比我们想象的要强大许多,还以为朱雀城抵抗妖族大军和王朝大军靠的仅仅是朱雀神王法阵呢。”
“你本可以武力征伐赤沙城,为什么还这么忍辱负重?”
“忍辱负重?”
陆元觉得好笑,摇头道:
“我倒没觉得有什么忍辱负重,作为王爷,没有点胸怀,怎么厚德载物,造福黎民。”
“再说了,十八城本来就各自为政,逍遥自在,突然有人管理,任谁都不舒服。”
“若是靠武力征伐,一时屈服王权之下,最终会反叛,压迫越强,反叛力越大,最终酿成不可控制的灾难。”
“所以,我得以德服人。”
他递过水囊:“喝点。”
沙雪接过水囊,咕嘟嘟灌了几口,抹下嘴巴,飒然一笑:
“你这王爷还挺明白事理呢,功夫好,又没架子,只可惜事情可能没你想象的那么容易。”
“前阵子,皇城那边秘密派人特使,跟我爹密谋什么,大概是不想让十八城的城主服你。”
“不过嘛。”
“你暴力杀了赵磬,收了黑岩城,要是以德服人,手了赤沙城,其他城主的态度大概有所改变,不会态度像石头一样坚硬了。”
“看来啊,你们这些皇室权贵的日子也不比老百姓好过。”
陆元附和一笑:
“甚至更难过。”
“嗯,那我就心里平衡了。”沙雪打趣笑了,“走吧,我们回城,看老爹还有什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