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散落的茶香,与突如其来的寂静对峙。
顾清辞脸色苍白,指尖微微颤抖,几乎站立不稳。萧屹的手臂在他身后虚扶了一下,稳住了他的身形,那动作轻微却坚定,像一道无声的壁垒。
周芷兰——昔日江南顾氏世交的千金,曾与他有过婚约的女子——就站在几步之外,锦衣素钗,与这破败山村、与他满身的尘土格格不入。她眼中情绪翻涌,有震惊,有怜惜,有追忆,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
“清辞……”她再次开口,声音已恢复了几分平素的清冷,却仍带着不易察觉的涩意,“我辗转打听许久,才知你可能在此……没想到,你真的……”
她的目光掠过顾清辞洗得发白的衣袍,掠过他略显粗糙的手指,最终,落在挡在他身前、气息冷冽的萧屹身上,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顾清辞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从萧屹身后缓缓走出,拢了拢衣袖,尽力维持着旧日的风仪,只是声音依旧带着些许沙哑:“周小姐,别来无恙。不知今日到访,所为何事?”
他刻意用了疏离的“周小姐”和“到访”,划清了界限。
周芷兰何等聪慧,自然听出了他话中的距离。她眼中掠过一丝黯然,随即展露出一抹得体却难掩复杂的笑意:“故人重逢,何必如此见外?我随夫家经商,路过清源县,听闻南山村出了品质极佳的山茶,香气独特,便顺路来看看……不曾想,竟真是你。”
她的解释合情合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看向萧屹,带着探询:“这位是……?”
“邻居,萧屹。”顾清辞简略介绍,不愿多言。
萧屹面无表情,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他那双黑沉沉的眸子依旧锁在周芷兰身上,没有任何寒暄之意,只有纯粹的、野兽般的评估与戒备。他高大的身躯所带来的无形压迫感,让周芷兰身后的侍女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
周芷兰却并未退缩,她迎着萧屹的目光,微微欠身,礼数周全:“萧壮士。” 举止间,大家闺秀的风范展露无遗。
场面一时有些凝滞。散落的茶叶散发着最后的余香,阳光透过篱笆缝隙,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
最终还是周芷兰打破了沉默,她看向顾清辞,语气变得郑重:“清辞,我并无恶意。顾家之事……我周家当年亦受牵连,力有未逮,家父一直心怀歉疚。得知你安好,于我而言,已是万幸。”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院中晾晒的茶叶和那些简易的制茶工具,眼中流露出真实的赞叹,“这茶,是你所制?其香清逸,其韵悠长,绝非俗品。”
顾清辞尚未回答,萧屹却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冷硬:“茶,不卖。”
周芷兰微微一怔,看向萧屹,随即了然。她并不纠缠,转而看向顾清辞,语气真诚:“我并非为购茶而来,至少此刻不是。清辞,你的才华不该埋没于此。我夫家在江南经营茶路,若有需要,或可……”
“周小姐好意,清辞心领。”顾清辞打断她,语气温和却坚定,“如今我只是山野一介草民,制茶换些米粮,图个温饱安稳,于愿足矣。过往种种,皆如云烟,不必再提。”
他话语中的决绝与疏离,让周芷兰一时无言。她看着眼前这个曾风光无限的探花郎之子,如今眉宇间染着风霜,却依旧挺直着脊梁,守着这一方破败院落,心中五味杂陈。
她知道,有些伤痕,非言语所能慰藉;有些距离,亦非故人之情所能跨越。
“我明白了。”周芷兰轻轻一叹,从袖中取出一张素笺,递了过去,“这是我在清源县下榻的地址。若他日……若他日有何难处,或想通了,可来寻我。”
顾清辞看着那素笺,并未立刻去接。
萧屹却伸出手,代他接了过去,指腹擦过素笺边缘,动作自然,仿佛这本该由他经手。他看也未看,便将素笺塞入怀中,淡淡道:“话已带到,请回。”
逐客之意,毫不掩饰。
周芷兰深深看了顾清辞一眼,似有千言万语,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她再次微微一礼,转身在侍女的搀扶下登上马车。
车帘垂下,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马车缓缓启动,碾过村里的土路,渐行渐远,只留下淡淡的脂粉香气与车辙痕迹。
顾清辞依旧站在原地,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目光空茫,仿佛透过层层山峦,看到了那早已倾覆的繁华旧梦。
一只温热而粗糙的手掌,轻轻覆上他冰凉的手背。
顾清辞浑身一颤,回过神来,对上萧屹深沉的目光。那里面没有询问,没有猜忌,只有一种沉静的、磐石般的守护。
“都过去了。”萧屹的声音很低,却带着斩断乱麻的力量。
顾清辞反手握住他的手,指尖用力,仿佛抓住唯一的浮木。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波澜已渐渐平息。
“嗯,”他轻声应道,目光落回满院的茶香与生机,“都过去了。”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拉长,紧密地重叠在一起。
而那张被萧屹收入怀中的素笺,像一枚投入静湖的棋子,虽未激起滔天巨浪,却预示着,这山野的宁静,或许再也无法回到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