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杨将军的初步认可和“十里详图”这块敲门砖，勘测司的工作迅速从“试点”转向了更深层次的渗透。
第一步，就是拿军中公认最头疼、也最混乱的粮草后勤开刀。
那位曾在简报会上语焉不详的粮草参军姓刘，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此刻正对着林知理带来的“军需物资动态管理表（试用版）”和那张网格地图，一脸纠结又跃跃欲试。
“林司丞，这表……倒是清楚。”刘参军指着表格上的分类，“粮、秣、盐、药、箭、甲、械……分门别类，入库出库，日期数量经手人，一目了然。可是……”他苦笑，“各营来领东西，哪有那么规矩？今天张三来说箭不够，明天李四来说盐少了，都是口头一说，补个手条了事。月底盘库，对不上数是常事，大多是糊涂账。”
“所以需要从源头规范。”林知理耐心解释，“此表一式多联。任何物资出入，必须填写此表，领用单位、核准军官、具体数量、用途预估，皆需写明。存根留司，一联随货走，一联定期汇总至您这里。各营也需设立简易台账，与总账定期核对。”
她指向地图：“更重要的是，所有仓储位置，均需标注于地图网格之上。例如，甲字仓位于网格‘乙三区’，存粮几何；丙字仓位于‘丁五区’，存箭几何。如此，一旦有紧急调拨需求，您可立刻在地图上找到最近、最合适的仓库，并清楚知道里面有什么、有多少。”
刘参军眼睛越来越亮。他管了十几年后勤，深知其中弊病，也无数次幻想过能有一本清清楚楚的账、一幅明明白白的图。如今，似乎有了实现的可能。
“只是……”他仍有顾虑，“各营那些丘八大爷，肯按这规矩来吗？还有，有些损耗……实在难以精确计量。”
“规矩需自上而下推行。”谢无忧插话道，“只要杨将军发话，各营主官不敢不从。至于损耗，咱们可以设定一个合理的‘自然损耗率’范围，比如箭矢训练损耗、粮秣运输洒漏等，在表格中单独列项，定期核定。超出部分，则需说明缘由。总好过现在一笔糊涂账，不知道是正常损耗还是被老鼠偷了、被人贪了。”
这话说得直接，刘参军听得额头冒汗，但细想确实如此。
林知理适时补充：“初期或有不便，但一旦形成习惯，效率与透明度将远超现在。刘参军若能借此将后勤理清，便是大功一件。”
功绩动人心。刘参军一咬牙：“干了！我这就去禀报将军，请发一道军令。还得麻烦林司丞派个人，教教我手下那些书吏怎么用这表和地图。”
勘测司的第一个“种子用户”顺利拿下。墨十七被派去协助刘参军，建立标准化的仓储位置测量和标注流程，并培训书吏使用表格。
与此同时，赵琰负责的另一项工作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建立朔阳关的简易气象观测体系。他在勘测司小院里设立了固定的观测点，使用改良的湿度计、温度计、风向风速仪（简易版），并结合自己的天文观测，开始系统记录每天的天气数据。他还从老兵那里搜集了多年的“看天经验”，试图将民间智慧与仪器数据结合起来，寻找预测规律。初期的目标很简单：提高对沙暴、大雨、大雪等恶劣天气的预警能力，哪怕只提前几个时辰，对巡逻、运输、乃至作战都至关重要。
而谢无忧，则开始着手他最感兴趣的“沙盘推演”。得到了杨将军的默许后，他在勘测司院里清理出一间最大的空房。首先，按照“十里详图”的比例尺（初步定为“一寸代表五百公步”），用木框和特制的粘土、沙土混合物，开始制作朔阳关周边地形的微缩模型。
这活儿精细又费力。墨十七抽空帮忙制作了一些微型的烽燧、关隘、树林模型。赵琰负责确保方位和比例尺的准确。谢无忧则发挥他的想象力和从老兵那里听来的地形细节，努力让沙盘的地势起伏、沟壑走向尽可能逼真。
几天后，一个覆盖朔阳关周边十里核心地形的沙盘雏形，赫然出现在房间中央。虽然粗糙，但山川形势、道路走向、关键地物，已清晰可辨。更妙的是，沙盘底部也划上了与地图对应的隐形网格线。
沙盘做好的当天下午，杨将军居然亲自来了。他带着副将和几位主要的营指挥使，沉默地围着沙盘看了许久。
“这是……‘鬼见愁’坡？”一位指挥使指着沙盘上一处明显的隆起和沟壑。
“正是。”谢无忧拿起一根细长的指挥棒，点着沙盘，“按比例缩小，坡度、纵深都与实测数据基本吻合。这边是黑石谷的大致方向，”他在更远处划了一下，“更详细的数据还需要后续勘测补充。”
杨将军伸手，轻轻按了按沙盘上的“朔阳关”模型，又拨弄了一下代表周边丘陵的沙土。
“这东西，怎么用？”他问，语气听不出喜怒。
谢无忧早有准备。他拿出一些用不同颜色木片制成的小方块、三角形、圆形棋子，分别代表己方步兵、骑兵、弩兵、粮队，以及代表北虏骑兵的黑色狼头棋子。
“假设，”谢无忧将几个黑色狼头棋子放在沙盘上“鬼见愁”坡附近，“斥候回报，有小股北虏游骑在此出没，意图不明。”
他又将代表己方巡逻队的几个小方块，放在从朔阳关通往“鬼见愁”坡的一条模拟道路上。
“按常规，我们会派一队或两队人马前去驱赶或侦查。”谢无忧移动着棋子，“但如果我们结合地图数据，”他指向旁边悬挂的网格地图，“可以算出，从关城到‘鬼见愁’坡，有三条主要路径。结合老兵经验，路径甲最近但狭窄易伏，路径乙较远但开阔，路径丙绕远但隐蔽。”
“然后，结合赵琰的天气预测，”谢无忧继续道，“如果预报明日午后有风沙，那么路径乙这种开阔地带，能见度会急剧下降，不利于骑兵机动和弩箭射击。而路径甲狭窄，风沙影响相对较小，但更容易遭埋伏。”
“再考虑后勤，”他指着沙盘上模拟的几处水源点和刘参军刚刚标注上去的临时补给点位置，“各条路线的水源补给情况、距离最近补给点的路程，都可以快速估算。”
谢无忧将不同颜色的棋子在不同路径上移动，模拟着不同的应对方案：“我们可以快速推演：如果走甲路，遭遇伏击的概率多大，增援最快多久能到；如果走乙路，风沙对战斗的影响几何，是否需要提前派出工兵设置路标；如果走丙路，虽然隐蔽，但耗时最长，会不会贻误战机，粮草携带是否充足……”
他一边说，一边快速在旁边的木板上写下一些简单的估算数字和概率。
虽然只是最初步的、理想化的推演，但那种将地形、天气、敌情、后勤、时间等多种因素放在一个直观的模型上进行综合考量的方式，让在场的将领们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感。
以往决策，更多依赖主将的经验、直觉和模糊的信息。而现在，虽然沙盘粗糙，数据不全，但至少提供了一种将复杂局势“可视化”、“量化”的可能性。
“有点意思。”杨将军终于开口，手指敲了敲沙盘边缘，“虽然打仗不是摆棋子，但这玩意儿……能让人想得更周全些。尤其是对新提拔的军官，是个不错的玩意儿。”
他看向林知理：“这沙盘房，以后每五日，安排一次推演。各营轮流派哨长以上军官来观摩、参与。推演题目，就选近期真实的斥候回报或过往战例。”
“是，将军！”林知理应道。她知道，沙盘推演的意义不仅在于辅助决策，更在于潜移默化地培养军官们的“数据思维”和“全局意识”。
勘测司的三项核心工作——后勤数据化、气象观测、沙盘推演——如同三根楔子，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嵌入朔阳关这台庞大而略显笨拙的军事机器中。
改变是细微的。粮草账目开始变得条理清晰，虽然仍有阻力；天气预报第一次成功预警了一场中等规模的沙暴，让一支运输队提前避入堡垒；沙盘房里开始传出年轻军官们争论地形优劣、计算兵力配置的声音……
而在这些表面工作之下，林知理最关心的，始终是那“狼星图”的秘密。她多次研究黑色薄片和青鸾令，结合赵琰对北境星空的持续观测，发现薄片上的某些纹路，似乎与特定时节、特定方向的星辰连线有隐约呼应。而青鸾令的微弱异动，也似乎与朔阳关地下的某种极其隐晦的、周期性的能量脉动有关。这一切都指向北方更深处，那片他们尚未能涉足的神秘土地。
朔阳关的春天短暂而多风。勘测司小院的灯火，映照着尺规、数据、沙盘，也映照着窗外无垠的、藏着秘密的黑暗。真正的考验，或许就隐藏在这看似平静的日常积累之下，等待着某个契机，轰然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