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芸家的事情过去三天后，山下来了一辆黑色轿车。
车是下午两点到的，停在进山的石阶前。胡勇从驾驶座下来，今天他没穿那身做法事时的中式褂子，而是一套深灰色休闲西装，手腕上戴着一块价值不菲的表——上周刚从开发商那儿拿的定金买的。
他抬头看了看蜿蜒向上的石阶，又看了看隐在树林间露出的一角飞檐，眉头微皱。
这破地方，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
但开发商那边催得紧，合同签了，十八万定金收了，事情必须在一个月内办成。胡勇清楚，这不只是钱的问题——牛马力栽在这小破庙，马老三死得不明不白，他要是在这事上成了，往后在这一带的名声就立住了。
他锁上车门，开始登山。
石阶很陡，胡勇爬了十几分钟就气喘吁吁。他这些年虽然修法，但多是走偏门，身子骨早不如从前。汗水浸湿了衬衫后背，他开始后悔该带个小弟来。
终于看到庙门时，他愣住了。
这比他想象的还要破。
门楣上的漆几乎掉光了，露出斑驳的木纹。门环锈迹斑斑，围墙塌了一角，用几根树枝勉强撑着。院子里倒干净，青石板缝里长着细草，被踩出了一条小路。
一个老道士正在扫院子，动作慢而稳，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沙沙作响，很有节奏。
胡勇定了定神，推门进去。
“道长，打扰了。”
王道长停下扫帚，抬眼看他。两人对视的瞬间，胡勇心里莫名一紧——这老道的眼神太静了，静得像深潭。
“香客？”王道长问。
“算是。”胡勇笑了笑，尽量让自己显得和气，“路过，上来看看。”
“随便看。”王道长继续扫地，“庙小，没什么可看的。”
胡勇在院子里转了转。正殿的门开着，里面供着三清像，像身老旧，但很干净。香案上只有三炷香，烟气袅袅。两侧的厢房门窗都关着，窗纸破了几个洞。
他在石凳上坐下，点了支烟。
“道长，这庙……有些年头了吧？”
“嗯。”
“没想过修修？”
王道长扫到他脚边，他下意识抬了抬脚：“修了又如何？”
胡勇笑了：“修了好看啊。庙宇庄严，香客也愿意来。现在这样……”他环顾四周，“说实话，我看着都觉得可惜。这么好的地方，这么破的庙。”
“破有破的好。”王道长说，“真心来的，不嫌破。”
胡勇弹了弹烟灰。他注意到王道长的扫帚每次扫过地面，留下的痕迹都几乎一样深浅——这老道手上功夫不一般。
“我听说，前阵子有人要捐钱修庙，你们没要？”
“嗯。”
“为什么？”
王道长直起身，拄着扫帚看他：“这位先生，不只是来看庙的吧？”
胡勇一愣，随即笑得更开了：“道长慧眼。我确实有事相商。”
他把烟掐灭，正色道：“我是做文旅开发的，想在咱们这片山区建个度假区。您这道观位置很好，我想……合作开发。”
“怎么合作？”
“两种方案。”胡勇伸出两根手指，“第一，我出钱，把道观原址重建，修得气派庄严，建成度假区的文化核心。您二位还是住持，香火钱咱们分成。第二……”他顿了顿，“我按市价买下这块地，给您二位在附近另寻一处清静地方，建个新的小道观，条件比现在好得多。”
他说完，等着王道长的反应。
王道长把扫帚靠在墙边，在对面石凳上坐下：“这位老板，这庙不卖。”
“您先别急着拒绝。”胡勇说，“我可以出这个数。”他比了个手势，“够您二位舒舒服服过后半辈子了。新道观我也照建，您看……”
“不是钱的事。”王道长摇头，“这庙，不能动。”
“为什么？”胡勇不解，“道长，我说句实在话，您这道观现在这样，再过几年恐怕自己就塌了。与其等它塌，不如现在好好规划。我保证，重建后的道观，一定比现在好十倍。”
王道长看着他：“您信不信，庙宇不在于新旧，在于有没有道？”
“这……”胡勇语塞。他当然不信这套，但话不能这么说。
“新庙宇，没道人，就是空壳子。”王道长缓缓说，“旧庙宇，有道人，就是修行地。我们守的不是这块地，是这个地方。”
胡勇皱起眉：“道长，您这思想……有些固执了。时代在发展，宗教场所也要与时俱进。您看那些名山大观，哪个不是修得气势恢宏？香火旺了，才能更好地弘扬道法啊。”
正说着，陈师傅从后山挑水回来。
他看见胡勇，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径直去厨房倒水。
胡勇盯着陈师傅的背影——就是这个男人，半年前破了他的局。今天第一次近距离看，他发现陈师傅比想象中更普通，普通得几乎让人忽略。但就是这样一个人，让牛马力栽了跟头。
“这位是？”他故作不知地问王道长。
“陈师傅，在庙里修行。”王道长说。
陈师傅倒完水出来，也搬了个小凳坐下。三个人围坐在石桌边，一时都没说话。
胡勇重新打量这座小破庙。阳光从破瓦的缝隙漏下来，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斑。有风吹过，檐角的铜铃响了，声音清越。
他忽然觉得，这破庙里确实有股特别的气场——不是他平时接触的那种阴煞之气，而是一种……很干净的气场。
“两位道长，”他再次开口，“我提的条件，可以再商量。价格不是问题，我可以再加。或者你们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陈师傅开口了，声音很平静：“老板，您觉得，修行是为了什么？”
胡勇想了想：“为了……修身养性？悟道成仙？”他这些年专修偏门，早不信这些了，但场面话得说。
“那修庙是为了什么？”
“为了有个地方修行啊。”
“现在有地方吗？”
“有是有，但太破了。”
陈师傅点点头：“所以您觉得，庙修好了，修行就更好了？”
“至少……环境好了，心境也好些吧。”
“未必。”陈师傅说，“庙太新，心思容易浮。瓦太亮，眼睛容易花。香客太多，清净就少了。”
胡勇笑了：“道长，您这话……有点像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有了好条件，修行不是更容易？”
“容易了，还是修行吗？”陈师傅反问，“修行本就是逆水行舟，图容易，就失了本意。”
胡勇一时无言。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跟两个真正的修行人谈生意——这本身就很荒谬。
这时，山门外又传来脚步声。是明元，手里提着一袋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