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前夜，帝京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表面笼罩在寻常的夜幕之下，内里却每一根神经都紧绷到了极致，涌动着无法言说的焦灼与期待。这是一个无人真正安眠的夜晚。
宵禁的梆子声依旧按时响起，但街道上并未因此彻底沉寂。时常有装饰低调却难掩华贵的马车，悄无声息地碾过青石板路，穿梭于各坊之间，目的地多是那些朱门高户的府邸。更多的是步履匆匆、神色警惕的信使家仆，怀揣着密信或口谕，在阴影中快速穿行。 各大赌坊关于明日金殿传胪三甲排名的盘口，赔率变幻之快，令人瞠目结舌。尤其是关于“女探花”林锦棠最终名次的投注，更是激烈异常。一会儿传闻陛下震怒其狂言，赔率猛跌；一会儿又流宫中传出赏识风声，赔率骤升。金银如流水般进出，牵动着无数赌徒和看客的心。 茶馆酒肆大多通宵营业，烛火通明，坐满了毫无睡意的人们。唾沫横飞地争论、压低声音的密谈、各种来源不明的小道消息在此碰撞、发酵、传播。整个城市都弥漫着一种躁动不安的气息，仿佛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等待着黎明的那一声惊雷。
养心殿的烛火亮至后半夜。皇帝并未翻阅奏章，只是独自站在巨大的舆图前，目光深邃，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帝国的疆域。他在思考明日殿试的最终基调，权衡着革新与稳定、才华与制衡。或许，他心中已有了决断，只是仍需等待最后的时刻。昭华公主于自己宫中，对窗望月，手中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玉佩，神色平静之下是暗涌的波澜。她知道，明日不仅是林锦棠的考场，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她未来道路的一次重要预演。
遍布京城的各处逆旅、会馆、借居之所内，明日的主角们正经历着最后的煎熬。有人彻夜不眠，在灯下疯狂背诵，试图抓住最后一点时间；有人跪于庭院，对月焚香，默默祈祷祖宗保佑；有人坐立难安，反复起身踱步，竖着耳朵想从窗外捕捉任何一丝可能的风声；更有甚者，仍不死心，试图通过门路向可能知晓内情的人打探消息，却大多被拒之门外。
苏婉对镜梳妆，却心浮气躁，眉笔几次画歪，她气恼地掷下，对身旁的丫鬟叱道：“蠢货！连个头发都梳不好！明日若是殿前失仪，仔细你的皮！”声音尖利，透着她内心的恐惧与失衡。
沈雨晴则依旧平静，但她并非入睡，而是在黑暗中默默打坐，于心中一遍遍默诵经典，寻求着内心的安定与力量。
与此处的喧嚣躁动形成极致对比的，依旧是鸣玉坊别院。然而，这里的宁静并非死寂，而是流淌着一种温暖而坚定的力量。
室内光线柔和。林锦棠已沐浴更衣，着一身素净的中衣，于案前正准备焚香静坐。房门被轻轻叩响。
“棠君，可歇下了？”是柳湘云的声音，比平日更添几分温和。
“坊主请进。”林锦棠起身相迎。
柳湘云推门而入，手中端着一个红漆小托盘，上面放着一只热气腾腾的白玉小碗。“让厨房熬了碗安神汤，用的是上好的百合、茯苓，火候刚好，此时饮下，最能宁心安神，助你明日精神奕奕。”她将汤碗轻轻放在案上，目光扫过林锦棠平静的面容，微微一笑，“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你比我想象的还要镇定。”
林锦棠接过汤碗，暖意透过碗壁传入掌心：“多谢坊主费心。并非镇定，只是忽然想明白了，该做的准备都已做尽，剩下的，非人力所能强求。”
柳湘云颔首，压低了声音：“外间的风雨，此刻已不足为虑。宫里的意思，虽未明说，但大体是稳的。你只需记住，明日金殿之上，唯有你自己是你的依仗。陛下圣明，看的不是巧言令色，而是真才实学与赤诚之心。”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尤其是，与众不同的赤诚之心。”
“锦棠明白。”林锦棠郑重点头，“坊主一路相助之恩，锦棠铭记于心。”
“不必言谢。”柳湘云摆摆手，恢复了她一贯的慵懒风情，“我不过是投资了一支潜力无限的‘奇货’罢了。等你将来飞黄腾达，别忘了我的分红就好。”她轻笑一声，转身离去，“好好休息。”
柳湘云刚走不久，窗外传来极轻的三声叩击，如同夜枭啄木。
林锦棠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李芸娘的身影如同暗夜凝结而成，悄无声息地立在窗外。
“都妥了。”李芸娘的声音低沉而简洁，带着一丝夜风的凉意，“外面几只不安分的‘老鼠’都清理干净了。今晚，连只野猫也别想惊扰这院子。你，”她目光锐利地看向林锦棠，“只管睡你的觉。”
林锦棠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芸娘，辛苦你了。” “份内事。”李芸娘言简意赅，身影一晃，便再次融入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
喝下安神汤，林锦棠正准备歇下，阿福又轻手轻脚地进来，手里捧着一封信：“姑娘，陈府方才派人悄悄送来的，说是务必交到您手上。”
林锦棠拆开信，里面没有署名，只有一张素笺，上面写着那句熟悉的诗：“青松寒不落，碧海阔逾澄。”字迹清秀而充满力量。她看着这短短十字，仿佛看到了陈婉如鼓励的眼神，唇角不由微微上扬。她将信笺仔细收好，放在枕下。
此刻，她的心态已通透如玉。 名次？状元、榜眼、探花，乃至二甲传胪，于她而言，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明日将站在那个天下士子梦寐以求的位置上，获得一个直面天颜、陈述政见的机会。 无论皇帝问什么，是经义典章，还是时政利弊，她都将以最真实不欺的想法、最饱满的精神状态去应对。不迎合，不诡辩，不畏惧。她要发出的，是属于自己的、经过深思熟虑的、负责任的声音。 她已做好了接受任何结果的准备。高中，则意味着更大的责任和更艰难的征途；即便不如人意，她也已发出了自己的光芒，无愧于心，无愧于师，无愧于这一路走来的艰辛。
检查完毕，一切妥帖。 林锦棠吹熄了烛火，安然躺下，合上双眼。枕下是好友的鼓励，院外是可靠的守护，心中是坚定的信念。呼吸很快变得均匀绵长。 窗外，正是黎明前最黑暗、最寂静的时刻。万籁俱寂，仿佛整个帝都都屏住了呼吸。 然而，在这极致的寂静之下，却仿佛能听到成千上万人的期待、猜测、祝福、诅咒汇聚成一股无形的、巨大的轰鸣，在夜空中无声地震荡、盘旋，等待着旭日东升、宫门洞开的那一刻。 一切悬念，一切纷扰，一切梦想与野心，都只待明日金銮殿上，由那至高无上的皇权，来做出最终的裁决。 林锦棠沉沉睡去，唇角似乎还带着一丝平静的笑意。 养精蓄锐，静待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