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的晨露还凝在柳园的牡丹花瓣上时,林惊鸿已将最后一包花籽塞进行囊。吕素素正蹲在济世堂后院的药圃里,小心翼翼地将柳家主赠送的“姚黄”花籽埋进松针土中,指尖沾着的新土带着湿润的腥气,混着薄荷的清凉,在晨光里漫开清浅的气息。
“真不跟柳家主辞行?”她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望着院墙外翻涌的朝霞——柳园的方向正飘起袅袅炊烟,想必柳家主已备好了践行的早茶。
林惊鸿将断水剑系在腰间,剑穗上的玉坠碰撞出细碎的声响:“辞行就难免挽留,我们既已答应苏慕遮去荆襄查探刘表动向,还是早些动身稳妥。”他低头看了眼药圃里刚埋下花籽的地方,松软的土面上插着块小木牌,上面是吕素素写的“待春”二字,笔迹娟秀却透着股执拗,“等明年牡丹开了,我们再回来看。”
吕素素笑着点头,将药篮里剩余的艾草捆成束,塞进行囊侧袋。这些艾草是她特意在柳树屯采的,晒干后既能驱虫,又能温经,路上用得上。“王师傅托人送了些新打的马蹄铁,说是北境来的精铁,比寻常的耐用三成。”她指了指门后的马鞍,铁件在晨光下泛着冷硬的光,“小三子还画了张荆襄的草药分布图,说那里的‘过江龙’能治跌打,让我们多采些。”
说话间,济世堂的掌柜端着两碗热粥走进来,青花瓷碗上还冒着白汽:“趁热吃,刚熬的小米粥,就着酱菜最顶饿。”他将粥碗放在石桌上,看着两人收拾行囊的身影,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笑意,“听风阁的人说,荆襄那边湿热,让你们多备些祛湿的药,我已经给你们装在这个瓦罐里了。”
瓦罐是阴山陶土烧制的,正是吕素素之前提过的能煎雪线莲的那种,此刻里面装满了茯苓、白术,还有些晒干的陈皮,都是祛湿的良药。林惊鸿接过瓦罐,入手沉甸甸的,心里也跟着暖烘烘的:“多谢掌柜的,又让您费心了。”
“客气什么。”掌柜的摆摆手,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这是洛阳城老字号的胡麻饼,路上当干粮,保质期长。”他看着两人,忽然叹了口气,“说起来,你们在这儿待了也快半年了,这院子里的薄荷还是你们刚来的时候种的,如今都能割第三茬了。”
吕素素咬了口胡麻饼,芝麻的香气在舌尖散开:“等我们从荆襄回来,就用新收的薄荷给您泡凉茶。”
“好啊,我等着。”掌柜的笑着转身,“我去看看马喂好了没,你们慢慢吃。”
晨光穿过药圃的竹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落在那两行“待春”的木牌上。林惊鸿看着吕素素喝粥时微微颤动的睫毛,忽然想起初遇时她在柳树屯的油灯下给王二柱娘诊脉的样子,那时她的眉峰总是蹙着,不像现在这样舒展。
“在想什么?”吕素素抬眼望他,嘴角还沾着点粥粒。
“在想,这一路怕是又要麻烦你煎药了。”林惊鸿伸手替她拂去粥粒,指尖触到她的脸颊,温温的。
吕素素脸颊微红,低头搅了搅碗里的粥:“谁让你总爱逞强,上次在鹰嘴崖要是听我的,就不会被箭擦伤胳膊了。”她说着,从药篮里拿出个小瓷瓶,塞进他怀里,“这个是‘金疮药’,王师傅新配的,比之前的见效快,记得按时涂。”
两人吃完粥,将行囊搭在马背上,掌柜的已牵着两匹骏马候在门口。马是听风阁送的,一匹枣红,一匹雪白,都是日行千里的良驹,马鞍上还镶着铜钉,结实得很。
“一路保重。”掌柜的替他们牵住马缰,看着晨光里两人的身影,忽然想起他们刚到洛阳时的样子——一个背着断剑,一个提着空药篮,衣衫上还沾着北境的尘土。
“您也多保重。”林惊鸿翻身上马,枣红马打了个响鼻,前蹄轻轻刨着地面。
吕素素骑着白马,与他并辔而立,回头望了眼济世堂的牌匾,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木色。药圃里的薄荷在风中轻轻摇曳,像在跟他们道别。
两人策马穿过朱雀大街时,晨雾尚未散尽,卖花姑娘的竹篮里已摆上了新摘的蜀葵,红的、粉的,堆得像座小花山。路过王记铁铺时,只见门板上贴着张纸条,是王铁山的笔迹:“待君归,铸新剑”,字迹遒劲,透着股不服输的韧劲儿。
“等回来,真让王师傅给你铸把新剑吧。”吕素素侧头看他,白马与枣红马的鬃毛在风中缠在一起,像两股难分的丝线。
“好啊。”林惊鸿勒住马,望着铁铺紧闭的门板,“就用北境的精铁,铸一把能斩尽天下不平事的剑。”
出洛阳城门时,守城的士兵认出了他们,笑着拱手:“林公子,吕姑娘,一路顺风!”这些士兵大多是上次参与抓捕袁绍私兵的,对两人很是敬重。
林惊鸿回以拱手,策马出城。官道两旁的垂柳在风中舒展枝条,像无数双送行的手。远处的北邙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鹰嘴崖的轮廓依稀可见,那里曾有过惊心动魄的厮杀,如今却只剩飞鸟盘旋。
“苏慕遮说,刘表在荆襄招了不少谋士,其中有个叫蒯越的,据说精通阵法,还收藏了不少上古兵书。”吕素素从行囊里掏出地图,展开在马背上,“我们先去襄阳城,那里有听风阁的联络点,就在城南的‘望江楼’。”
地图是小三子画的,上面用朱砂标着沿途的驿站和水源,还在荆襄的位置画了个小小的药炉,旁边写着“多备生姜”——想来是怕他们不习惯南方的湿热。林惊鸿的指尖划过地图上“南阳”的位置,那里是王铁山表哥的住处,王师傅伤好后便去了那里,打算在南阳重开铁铺。
“过了南阳,就进入荆襄地界了。”林惊鸿将地图折好,“听说那里的江水是绿的,不像洛水这样清澈。”
“还有听说那里的女子爱戴栀子花,插在鬓角能香一整天。”吕素素笑着说,眼里闪着好奇的光,“等我们到了襄阳,也买两朵戴上试试。”
两人并辔而行,马蹄踏在官道上,发出规律的“嗒嗒”声。沿途的村镇渐渐多了起来,田埂上有农夫在插秧,水田里的秧苗绿得像翡翠,孩童们光着脚丫在田埂上追逐,笑声惊起了枝头的麻雀。
日头升至正午时,他们在一个叫“杏花村”的小镇歇脚。镇子口有家客栈,幌子上写着“杏花酒家”,门前的老槐树上拴着几匹驿马,看样子是往来官员歇脚的地方。
店小二见他们牵着骏马,赶紧迎上来:“客官里面请!刚出炉的酱肘子,配我们这儿的米酒最是香醇!”
客栈里人不多,靠窗的位置坐着个穿青衫的书生,正在低头写诗,案上摆着个青瓷笔洗,里面的清水映着窗外的杏花。林惊鸿和吕素素刚坐下,就听到书生低低地吟了句:“洛阳三月花如锦,不及荆襄一段春。”
吕素素忍不住笑了:“这位公子倒是对荆襄情有独钟。”
书生抬起头,竟是个眉目清秀的女子,只是穿着男装,梳着书生髻。她看到吕素素,眼睛一亮:“姑娘也是要去荆襄?”
“正是。”林惊鸿替她倒了杯茶,“姑娘是荆襄人?”
“算是吧。”女子摘下束发的玉簪,一头青丝垂落肩头,竟是位绝色女子,“小女子蔡文姬,家父是蔡邕,在襄阳编书,我这是去寻他。”
吕素素惊讶地睁大眼睛:“原来是蔡大家的千金!久仰大名,听风阁的密档里说您精通音律,还会医术。”
蔡文姬笑着摆手:“不过是些糊口的本事罢了。”她看向两人的行囊,“听你们的口音像是洛阳来的,那边是不是刚办完袁绍的案子?”
“姑娘消息倒是灵通。”林惊鸿点头,“袁绍已被抄家,沮授也押往京城了。”
“家父在襄阳也听说了此事,还说袁绍的倒台,少不了听风阁和两位的功劳。”蔡文姬端起茶杯,“说来也巧,我这次去襄阳,除了寻家父,还要替他送些书稿给刘表,据说里面有关于荆襄水利的记载,他想借此劝刘表兴修水渠,造福百姓。”
吕素素眼睛一亮:“蔡姑娘也懂水利?”
“略懂些。”蔡文姬从书箱里拿出一卷图纸,“家父说,荆襄多水患,若能疏通汉江支流,既能灌溉良田,又能防洪,只是刘表心思都在扩军上,未必肯听。”
林惊鸿看着图纸上密密麻麻的标注,忽然想起袁绍的军粮地图:“若是刘表真在扩军,怕是也想效仿袁绍,图谋不轨。”
“谁说不是呢。”蔡文姬叹了口气,“前几日在南阳渡口,我看到不少西域来的商人,说是要给刘表送‘琉璃甲’,那甲胄轻便又坚固,寻常刀剑根本刺不穿。”
琉璃甲?林惊鸿和吕素素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凝重。这种甲胄只有西域的波斯工匠能造,价格堪比黄金,刘表竟肯花重金购买,其野心可见一斑。
“我们正打算去查探此事。”林惊鸿道,“蔡姑娘若是不嫌弃,不如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求之不得。”蔡文姬笑着点头,“家父常说,江湖儿女多侠义,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三人正说着,客栈外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十几个穿黑衣的汉子簇拥着辆马车停在门口,为首的汉子腰间挂着块虎形令牌,上面刻着个“刘”字。
“是刘表的亲卫。”蔡文姬压低声音,“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只见亲卫们将客栈里的客人都赶了出去,为首的汉子走进来,目光在三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蔡文姬的书箱上:“奉主公令,特来迎接蔡小姐。”
蔡文姬站起身,脸上露出警惕:“我与你们主公素无往来,不必劳烦。”
“小姐若是不肯走,休怪我们无礼。”汉子说着,对身后的亲卫使了个眼色,显然是要强抢。
林惊鸿将吕素素和蔡文姬护在身后,手按在断水剑的剑柄上:“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敢强抢民女?”
“民女?”汉子冷笑一声,“蔡小姐是主公请来的贵客,识相的就滚开,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亲卫们纷纷拔刀,刀刃在阳光下泛着寒光。客栈里的桌椅被他们踢得东倒西歪,酱肘子的油汁溅在地上,混着米酒的香气,透着股蛮横的戾气。
“看来不动手是不行了。”吕素素悄悄从药篮里掏出药粉,指尖捏着三枚银针,“左边三个交给我,右边的你对付。”
林惊鸿点头,断水剑“噌”地出鞘,剑光如练,瞬间逼退最前面的两个亲卫。蔡文姬也不含糊,将书箱往地上一砸,里面的竹简散落一地,她抓起两根削尖的竹片,竟也有几分架势。
“找死!”为首的汉子挥刀砍来,刀风凌厉,显然是练家子。林惊鸿不与他硬拼,剑招游走如蛇,专挑他的破绽,转眼就在他手臂上划了三道口子。
吕素素的药粉专打面门,亲卫们被呛得睁不开眼,又被她的银针射中穴位,一个个瘫在地上,疼得嗷嗷叫。蔡文姬的竹片也不含糊,专戳亲卫的手腕,没一会儿就夺下了三把刀。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十几个亲卫就被制服,为首的汉子被林惊鸿用剑指着咽喉,脸色惨白:“你们……你们知道我们主公是谁吗?”
“刘表又如何?”林惊鸿的剑尖往前送了半寸,“强抢民女,与袁绍何异?”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鸣锣声,是杏花村的里正带着乡勇赶来了。里正看到满地的亲卫,吓得脸色发白,却还是硬着头皮上前:“几位好汉,这……这是怎么了?”
“他们要强抢蔡小姐。”吕素素道,“还请里正将他们捆起来,送交南阳府衙,就说刘表亲卫目无王法。”
里正虽怕刘表势力,却更怕眼前这几位不好惹的主儿,赶紧指挥乡勇将亲卫们捆起来。为首的汉子还在挣扎:“你们敢动我!主公不会放过你们的!”
蔡文姬捡起地上的竹简,对林惊鸿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赶紧走,刘表的人怕是很快就会来。”
三人不敢耽搁,立刻牵马出了杏花村,往南阳方向疾驰。身后的客栈越来越远,隐约还能听到那汉子的怒骂声,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官道旁的杏花落了满地,像铺了层粉色的雪。蔡文姬骑着林惊鸿让给她的枣红马,手里还攥着那根竹片,指尖微微发颤:“多谢二位,若不是你们,我今日怕是真要被他们掳走了。”
“刘表连蔡大家的女儿都敢动,看来其野心比我们想的还大。”林惊鸿道,“我们得加快速度,尽早赶到襄阳,将此事告知听风阁的人。”
吕素素从行囊里拿出块胡麻饼递给蔡文姬:“先垫垫肚子,到了南阳再找地方吃饭。”
蔡文姬接过饼,咬了一口,忽然笑了:“说起来,我这还是头一次跟人打架,没想到竟不输给那些汉子。”
吕素素也笑了:“蔡姑娘有胆识,比那些只会舞文弄墨的书生强多了。”
三人并辔而行,马蹄扬起的尘土在阳光下闪烁,像撒落的金粉。远处的南阳城轮廓渐渐清晰,城墙在暮色中泛着灰蓝的光,城门下的商旅往来不绝,透着股繁华的气息。
“听说南阳的张仲景大夫医术高明,不如我们去拜访一下?”吕素素道,“小三子说他的《伤寒杂病论》里有治瘴气的方子,正好讨教讨教。”
“好啊。”林惊鸿望着南阳城的方向,“我也想看看,能让王师傅甘愿留下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模样。”
暮色渐浓,夕阳将三人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通往南阳的官道上。前路漫漫,荆襄的风雨还在等着他们,但此刻马背上的笑声却清脆得像风铃,在晚风里荡开很远,远到能惊动那些沉睡的花籽,让它们在泥土里悄悄攒着劲儿,只待来年春天,便能破土而出,绽放出一片锦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