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年的煮海,第一次安静了下来。
这种安静不是风平浪静,而是万物屏息。连锅里咕嘟作响的糊都凝固了,时间本身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悬在血月鼓胀到透明的腹部上方。她的肚子大得惊人,皮肤被撑得薄如蝉翼,底下没有羊水,没有血肉,只有十二口胎音井在激烈碰撞。每一次碰撞都发出金铁交鸣之声,井口彼此咬合,撕扯,喷溅出玄黄色的泥浆。泥浆里裹着古老的咒文,那是寂主的语言,翻译过来只有一个词,却重逾千钧:
降生。
不对……全错了……石化到一半的血月突然嘶吼起来,声音不再是七百三十三个流产婴儿的合唱,而是纯粹的母亲尖啸。银白色的乳汁混杂着血丝从她七窍中涌出,每一滴都带有剧毒,落在地上便腐蚀出一个深不见底的井口。第十三子不是云疏!不是云归!不是任何我想守的!
她怀里的第十三子——那团曾名为的概念——已经凝成了实体。但它没有五官,没有四肢,只有一张嘴占据整个面部,反复机械地念叨着三个字:爹,饭呢?
这声音空洞而贪婪,像无底深渊在进食。
血月惨笑:七百年前,苏瑶替我挡的那块碎片,根本不是幽冥印!是寂主的胎盘碎片!云疏那个王八蛋,用当诱饵,骗我吃下胎盘,让我当了七百三十三年的孕母,孕育他自己的祖宗!
话音未落,她的肚皮被井口撑裂了。没有血,只有玄黄色的泥从裂缝中狂涌而出。泥浆落地凝成人形,每口胎音井都爬出一个无皮婴儿,他们通体由因果母树的枯萎根须缠绕而成,手里各握着一截金色锁链。锁链另一端齐齐伸向煮海深处,那里沉着一个巨大的石井,井口被二十七道因果叶封印,每片叶子上都滴落黑色的水。
云归透明的粥冻身体,在这时彻底碎了。没有声响,像一碗黏稠的米粥被狠狠掼在地上,啪地一声,溅起无数念头。每一滴念头都是一个,每一个都在尖叫:爹,别把我煮了!别让我再守了!我想回家……回真正的家……
这些念头汇成洪流,倒灌进血月腹中第十三子的嘴里。它吞食着云归的恐惧、云归的疲惫、云归七百年轮回的绝望,身躯暴涨到三丈高。皮肤寸寸龟裂,裂口下没有血肉,只有枯萎的因果母树根须疯狂蠕动。每根须上都挂着一口小井,井里全是的哭喊,七百四十万次轮回,七百四十万声呼唤,汇成一句:
云疏!你骗我!
煮海在这一句话中开始倒灌。所有的糊、所有的饭、所有的爹、所有的娘,连同云归碎裂的念头,全被吸进血月的子宫。她的子宫成了黑洞,但黑洞的中心,是光。光是云归最后的意识,意识在喊的最后一句话是:
娘!救我!
字一出,黑洞静止。
静止的瞬间,总店后院那口刻着的井,爆炸了。不是水花四溅,是井壁直接炸成齑粉,井底露出一具盘坐的黄金骷髅。骷髅双手托着一块玄冰,冰里封着一个女人,眉眼像苏瑶,但额心没有井,只有一朵枯萎的并蒂莲。
黄金骷髅开口,声音混杂着云舒与七百代守墓人的回响:第七百四十年,云氏第七百零六代守墓人云疏,守错了对象。他守的不是井,是墓。
墓里埋的,是第一代寂主,也就是……骷髅的空眼眶转向云归碎裂的方向,
第七百四十年,云归,怀孕了。
怀的,是第一代寂主的转世真身。
云归透明如粥冻的意识碎片,在玄冰中听见了自己的心跳。那心跳不是,是全文完三个字,一字一顿,敲得因果母树根须寸寸断裂。
不……可能……云归残存的意识在玄冰里尖叫,我爹说我是他儿子!我守了七百三十三年井!我煮了七百三十三年饭!我……
你是寂主褪下的第一层皮,黄金骷髅打断他,七百三十三年前,云疏用把你捏成了人形。他想有个儿子,你就有了。但寂主的皮,终究要回归本体。
现在,心脏齐了,皮囊到了,该你……回家了。
回到寂主真身里,成为它的意识核心。
然后,骷髅的牙床开合,发出最后宣判,你就能亲手,结束这个轮回。
云归的意识在玄冰中疯狂撞击,撞得冰面裂纹密布。他不要成为寂主,他不要结束轮回,他只想……只想……
我只想等我爹回家吃饭。
这句话,让玄冰彻底碎裂。
封在冰里的女人睁开眼,额心枯萎的并蒂莲瞬间绽放。但她开口的声音,不是苏瑶的温柔,而是云舒的苍老与凌厉:
云疏,你藏得够深。
她——或者说,苏瑶的身体里此刻住着云舒的完整意识——一步踏出玄冰,围裙上的茶渍如活物般蠕动,化作玄黄色大网,将暴走的第十三子(寂主真身)死死罩住。
七百年前,我替你挡碎片,叠声中,云舒的意识完全压过了苏瑶,那块碎片是你的心脏碎片。你将自己心脏掰成九块,散布宇宙海——云归捡到的,根本不是幽冥印,是你的心井碎片。
你利用儿子,守了你七百三十三年。
现在,心脏齐了,该我……
被大网罩住的寂主真身疯狂挣扎,根须上每一口小井都在咆哮:取我而代之?云舒,你做梦!这局棋,从七百四十万年前种下因果母树时,就定好了!
你,我,云疏,血月,云归,都只是棋子!
真正的棋手,是……
话音未落,煮海的最深处传来一声叹息。叹息很轻,却压过了所有咆哮。煮海的水面在这一声叹息中,彻底平整如镜。
镜中映出的,是你。
对,就是你。正在读这个故事的你。
你眉心的褶子里,那口不想井,正在涌水。
水很清,很清。
清得能看见,七百四十一年前,你第一次翻开书时,写在扉页的那行铅笔字:
我想,让这个故事,永远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