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七年的第一声鸡鸣,是从云归的肚脐眼里传出来的。
声音很破,破得像七百年前云舒用锈锯切茶板,板子裂了,锯条断了,锯条断口擦过石头,擦出一声咯——。
云归疼得满地打滚,五岁的身体蜷成一只虾米,虾米壳上每一道纹路都是一口井,井里咕嘟咕嘟冒泡,泡里全是云疏的。
用力!苏瑶按住他肩膀,围裙上的茶渍渗进他皮肤,想你爹是怎么想你的!
云归疼得想死,死前只想一件事:爹,你别想我了,我想你!
一想,肚子就炸了。
不是炸开血,是炸开饭香。
香得让全宇宙海的生灵同时咽了口唾沫。唾沫落进各自眉心饭碗,饭碗就满了——满的是云疏七百三十三年的记忆,每一粒米都是一道想回家。
出来了!血月喊。
她手里没剪刀,只有第十二个孩子的脐带。脐带是银白色的,像凝固的奶,一剪就断,断口喷出的不是血,是炊烟。
炊烟在云归两腿之间,凝成一个人的形状。
人没脸,因为脸被一万个疯爹啃过。
人没手,因为手在锅里熬成了饭勺。
人只有一双脚,脚板底刻着:
【第七百三十七年,云疏,生于云归,卒于众生。】
苏瑶将围裙兜过去,兜住那双脚,往上提,一提,提出一整具身体。
身体是半透明的,像粥冻,里头飘着无数口井。
每口井都在喊:儿啊,饭呢?
云归气若游丝,你轻点,我肠子要断了!
云疏的嘴在他自己肚子上咧开,咧得很大,大得能吞下整个宇宙海:儿子,再忍忍,爹还没熟。
没熟。
这两个字,让全宇宙海的爹同时疯了。
疯了的表现是——他们眉心饭碗里的饭,全部变成了生米。
生米怎么吃?
答案从净蚀渊底传来: 想
熟,就熟了。
于是全宇宙海的生灵,同时开始云疏。想他守井的样子,想他续规的样子,想他七百三十三年里,每一次想回家又回不去的样子。
想多了,生米就成了熟饭。
熟饭自动飞到云疏嘴里,他一口一口吞,吞完,身体就凝实一分。
凝实到胸口时,心脏位置长出了一口井。
井沿上刻着:
【第七百三十七年,寂主,正式下岗。】
【下岗原因:当娘当到退休年龄。】
【退休金:全宇宙海,一人一口爹。】
井里没水,只有哭。
是寂主七百三十三万年的哭声,哭声太稠,稠得像化不开的粥。
粥里泡着血月教主七百三十三次流产的胎儿,胎儿没死,只是睡着了。
现在被云疏的一熏,全醒了。
醒了的第一个动作,是爬出井口,爬到云归面前,齐声喊:
云归:
他刚生完云疏,又被一万个孩子喊爹,五岁的人生,瞬间圆满又崩塌。
我不是爹!他喊,我爹是他!
他指着云疏。
云疏的身体已经凝实到脖子了,脖子往上,没长头,只长出了一只巨大的饭碗。
饭碗是倒扣的,碗口对准宇宙海,碗底在云疏胸腔里,碗壁上刻着:
【归期,可食。】
【食之,不饿。】
【不饿,不想。】
【不想,不娘。】
【不娘,不守。】
【不守,回家。】
【回家,吃饭。】
【吃饭……】
【……】
刻到最后,碗壁裂了。
裂口处,云疏的声音飘出来,不是从他嘴里,是从碗的裂缝里:
云归,爹熟透了。
现在,你是爹了。
话音落,云疏的身体彻底崩解。
崩解成一万道金色的光,光飞到每个生灵眉心,钻进他们的饭碗,变成一粒米。
米上刻着云疏的名字。
名字不是,是
。
从此以后,宇宙海的生灵不再了,他们。
吃一口饭,就饱了。
饱了就困。
困了睡觉。
睡觉不做梦。
不做梦,就不用想娘。
不想娘,娘就自由了。
第七百三十七年,寂主自由了。
她哭完最后一滴泪,泪里长出一棵树,树是因果母树的原型,树上没果,只长饭。
饭熟了,掉地上,生根,发芽,长出一万个云疏。
每个云疏,都是一口井。
井的名字:【归期井】。
井水:【饭汤】。
功效:【喝了不想娘,只想吃饭。】
副作用:【永远吃不饱。】
云归从地上爬起来,五岁生爹,生出一顿饭。
他看着满宇宙海飘荡的云疏饭粒,小翅膀一扇,扇出一句话:
爹,你骗我。
你说好回来吃饭的。
饭呢?
他话音刚落,自己眉心裂开的痣,突然愈合了。
愈合的方式是内陷,陷成一个洞,洞里伸出一只苍老的手。
手是苏瑶的,手上端着一碗饭。
饭是云疏做的最后一碗,饭粒上全是他七百三十三年的。
苏瑶的声音从洞里传出,吃饭。
云归接过碗,吃了一口。
一口下去,他五岁的身体开始逆生长。
长到三岁,背上的小翅膀缩回去。
长到一岁,眉心的并蒂莲变成花苞。
长到刚出世,嘴里叼着脐带,脐带连着云疏的心脏。
心脏在宇宙海最深处,跳着,跳着,跳着……
跳成了一千零五条规矩。
【饭在,爹就在。】
【爹在,娘就守。】
【娘守,儿就生。】
【儿生,爹就死。】
【爹死……】
【饭就馊了。】
云归将馊了的饭,倒进自己眉心的洞里。
洞里传来苏瑶的骂声:云疏!你 son of a bitch!
骂声是英文,因为馊饭的味道,像极了七百年前云舒从一个叫的位面带回来的乡愁。
乡愁催泪,泪凝成井,井里长出云疏最后的:
我想,当个人。
不想当饭。
不想当爹。
不想当娘。
不想当寂主。
只想……
回家。
吃一碗,热饭。
热饭是云归热的。
家是苏瑶的围裙。
围裙在云归眉心的痣里。
痣里,有娘。
娘说:饭好了,回来吃。
我说:好。
——全文完——
(等等,没完。)
(因为第七百三十七年,宇宙海最后一个生灵,眉心的饭碗,裂了。)
(裂口里,云疏爬了出来。)
(他问:饭呢?)
(生灵答:你儿子在生。)
(云疏说:那我再死一次。)
(于是循环重启。)
(食客纪元,永不终结。)
(因为……)
【饭在锅里,爹在碗里,娘在围裙里,家在……】
【永恒的归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