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执事的再次造访，比鹿云兮预想的要快得多。
不过隔了一日，这位丹堂执事便不请自来，直接到了她租用的小丹房外。此时正值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鹿云兮刚结束一轮《水云诀》的修炼，正准备整理今日在藏经阁抄录的笔记，就听见了门外熟悉的脚步声。
她打开门，果然见到周明执事站在门外。但令她心头一紧的是，这次周明并非独自前来，他身侧还站着一位须发皆白、穿着深青色古朴丹师袍的老者。老者面容清癯，眼皮耷拉着，一副似睡非睡的模样，双手拢在袖中，背微微佝偻。然而，当他偶尔抬眼时，那浑浊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却让鹿云兮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老者周身萦绕着一种经年累月浸润药材形成的独特清香，却又混着一丝极淡的烟火气，显然是在丹道一途浸淫已久、历经无数炉火锤炼的人物。
“鹿师侄，冒昧打扰了。”周明执事率先开口，语气比上次更多了几分郑重，侧身介绍道，“这位是我丹堂的林远山林长老。”
鹿云兮心中剧震，连忙压下惊疑，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姿态恭谨无比：“弟子鹿云兮，拜见林长老，周执事。”她敏锐地察觉到，周明执事特意点明“林长老”而非普通执事，其意味不言而喻。
林长老只是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那双看似昏花的老眼在她身上慢悠悠地扫了一圈，最终落在她那双因为经常处理药材而格外干净、指节分明的手上，停留了片刻。
周明执事见状，开门见山，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鹿师侄，上次你言道需要考虑，乃是谨慎之举。正巧林长老今日得闲，听闻你于丹道一途颇有天赋，心生好奇，特意前来一见。择日不如撞日，不若你便当场开炉，炼制一炉聚气丹，也让长老亲眼看看你的真实功底，如何？”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丹房内那尊青木鼎和一旁摆放整齐的药材，“就用你自己的丹炉和惯用的材料便可，不必紧张。”
这不是商量，而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更高级别的考核。鹿云兮心知肚明。她若此刻推拒，之前的一切好感与铺垫便前功尽弃，还会彻底得罪丹堂；若接受，在这两位经验丰富的行家面前，任何细微的失误或取巧都可能被无限放大，无所遁形。
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岳般轰然袭来，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瞬间沁出的冷汗，以及掌心传来的湿腻感。但她深知此刻绝不能露怯，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脑海中如同走马灯般飞速回忆着《基础丹方详解》与《火候精微控制辨析》中的核心要点，以及自己上次成功时那灵光一现的、《水云诀》融入炼丹过程的微妙感应。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目光沉静地看向周明执事和林长老，语气平稳地应下：“弟子遵命。能在长老与执事面前演练，是弟子的荣幸，若有不足之处，恳请长老与执事指点。”说罢，她不再多言，转身走到青木鼎前。
她先是对着丹鼎微微躬身一礼，这是丹道传承中对待丹炉的古老礼节，以示对“丹友”的尊重。随后，她才取出自己备好的聚气丹材料——聚灵草、凝露花、赤精参须、无根水。她并未急于动手，而是先仔细检查每一株药材的品相，用手指轻轻感受其干湿与弹性，又凑近细闻其气味，确认皆处于最佳状态。
这一系列准备动作，细致、专注且充满仪式感，让一旁看似昏昏欲睡的林长老，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点燃地火符，稳定的橘红色火焰升腾，开始预热青木鼎。鹿云兮屏息凝神，将神识缓缓探入鼎中，感受着温度均匀爬升。她的每一个步骤都标准、流畅且充满韵律，显示出远超普通外门弟子的扎实基础和沉稳心态。
然而，当投入第一味主药聚灵草，感受到鼎内药力在热量催化下开始活跃、析出时，她知道自己绝不能仅仅重复上次的成功。她必须做得更好，更完美，才能在这突如其来的考核中，赢得足够的重视和……或许是她未来需要的筹码。
她全神贯注，将外界的一切干扰排除，整个心神都与眼前的丹鼎融为一体。神识如同最细密坚韧的丝网，笼罩着鼎内的每一寸空间，捕捉着火焰每一次的跳跃，药力每一丝的融合与排斥。到了最关键的，投入赤精参须与无根水，需要瞬间提振火力促使药力沸腾融合的阶段，她再次心随意动，运转起《水云诀》。
那股清凉柔和的灵息自丹田涌出，并非粗暴地介入，而是如同溪流般悄然融入她操控火焰与引导药力的神识之中。但与上次被动的福至心灵不同，这一次，她尝试着主动引导这股水润之力，不仅仅是调和药力间的狂暴冲突，更尝试着去“梳理”它们，让原本可能杂乱无章的药力流，按照某种更和谐、更完美的轨迹运转，朝着玉简中描述的“圆融无暇、云纹自生”的至高境界靠拢。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的尝试，对神识的消耗巨大。她的额头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也微微发白，但眼神却越来越亮，如同寒夜中的星辰。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丹房内只剩下地火符燃烧时稳定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三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周明执事目光紧紧跟随着鹿云兮的每一个动作，脸上渐渐露出惊叹。而那位一直半阖着眼的林长老，不知何时已经完全睁开了眼睛，浑浊的眼底精光闪烁，目光灼灼地盯着鹿云兮那带着独特韵律的操作手法，以及她面前那尊因为内部药力激烈变化而发出低沉嗡鸣的青木鼎。
终于，漫长的文火温养结束。鹿云兮指尖法诀一变，地火符的光芒彻底熄灭。她并未立刻开炉，而是静静等待了十息，让鼎内残余的热力完成最后的蕴丹。
她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揭开了沉重的鼎盖。
没有预料中扑鼻的浓郁药香，反而是一种内敛的、沉静的芬芳悄然弥漫开来，沁人心脾。鼎底，五颗龙眼大小、浑圆无瑕的丹药静静躺在那里。它们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的棕黄色，仿佛上好的琥珀，更令人惊叹的是，每一颗丹药表面，都天然烙印着清晰而流畅的云状纹路，如同天际流云被巧妙地禁锢在了丹体之内！
上品聚气丹！而且是一炉五颗，成丹率百分之百，品质均达到了上品中的佼佼者！
周明执事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脸上写满了难以掩饰的震惊，看向鹿云兮的目光彻底变了。这已不仅仅是天赋，更是一种对丹道近乎本能的领悟力！
而一直沉默的林长老，终于缓缓开口，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激赏与肯定：“药力圆融饱满，云纹清晰自然，杂质几近于无。火候掌控尚显稚嫩，但对水润之力的运用，别出心裁，颇具灵性。”他目光深邃地看向脸色微微发白、眼神却依旧清亮的鹿云兮，直接抛出了一个比记名弟子更重千钧的承诺，“丫头，你可愿拜入老夫门下，做个亲传弟子？”
亲传弟子！这意味着她将直接成为林远山长老的关门弟子，得到他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地位将远超普通内门弟子，资源倾斜更是不在话下！
巨大的诱惑如同惊涛骇浪，瞬间冲击着鹿云兮的心神。她几乎能想象到点头之后，一条铺满锦绣的丹道坦途就在眼前展开。但几乎是在同时，雪剑峰那空旷的殿宇，谢颀那淡漠无波却极具穿透力的审视目光，以及那份以资源换取“存在”的隐秘契约，如同冰冷的锁链，瞬间缠绕住她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愿意”。
她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借助《水云诀》悄然平复剧烈的心跳，压下翻腾躁动的心绪。她对着林长老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腰弯得很深，语气充满了诚挚的感激与恰到好处的为难：“长老厚爱，云兮感激涕零，铭感五内。此等机缘，弟子梦寐以求。”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带着一丝挣扎，“只是……不瞒长老，弟子近来于基础功法修炼上偶有所得，隐隐触及瓶颈，正值寻求突破、稳固境界的关键时期，需绝对静心，恐无法立刻全心投入丹道，跟随长老潜心修行。若此时仓促拜师，只怕心神分散，既怠慢了长老教诲，又可能耽误自身修行，最终辜负了长老的殷切期望。”
她略微停顿，观察了一下林长老的神色，见他并未动怒，才继续恳切道：“恳请长老宽限弟子一些时日，待弟子稳固当前境界，理顺自身修炼，必当沐浴更衣，郑重前往丹堂，给长老一个明确的答复。届时，若长老仍不弃弟子愚钝，弟子定当执弟子礼，潜心追随长老修习丹道！”
她这番话，情真意切，既充分表达了对拜师的向往与对长老的尊重，又给出了一个关乎道基、合情合理的推迟理由，将自己放在了为长远考量的位置上，让人难以苛责。
林长老闻言，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那双精光内敛的眼睛盯着鹿云兮看了半晌，仿佛在掂量她话语中的真假。良久，他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哼，倒是个有主意的丫头。既如此，老夫便等你稳固境界。周明，我们走。”说完，竟不再多言，甩了甩袖子，转身便率先朝外走去，步伐看似缓慢，却眨眼间便到了院门外。
周明执事连忙快步跟上，临走前，他回头看向鹿云兮，眼神无比复杂，压低声音道：“鹿师侄，你……唉，你好自为之。林长老多年未曾动过收徒之念，此等机缘，宗门内多少天才弟子求都求不来。”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理解的惋惜。
是夜，月华如水，又到了前往雪剑峰值守之时。
踏上那条早已熟悉的、覆着薄霜的青石小径，鹿云兮的心情与往日截然不同。白日里丹堂的严格考核、林长老那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目光、以及那份被她亲手推迟的亲传弟子之位，都让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和压力。她意识到，自己必须更快地提升在谢颀眼中的“价值”，更主动地展现自己的“用处”，才能更好地利用这份特殊的资源，也才能在未来的某一天，积累到足以坦然拒绝其他诱惑、甚至摆脱潜在束缚的资本。
进入剑寂殿，谢颀依旧如万古不化的寒冰，盘坐在云床之上，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但这一次，鹿云兮在如同往常般恭敬行礼之后，并未立刻走到老位置坐下阅读玉简。
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大殿一侧，那里摆放着一套蒙着些许灰尘的素白茶具——这是她之前几次值守时便留意到的细节，或许与那位白月光有关。
她步履轻盈地走过去，挽起略显宽大的衣袖，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手腕。她的动作刻意放缓，带着一种精心设计过的优雅与韵律，开始煮水、温杯、取茶。她低垂着眼睑，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柔和的扇形阴影，嘴角噙着一抹极淡、极轻的，仿佛承载着无尽忧思与轻愁的笑意。这是她根据原主记忆碎片中对那位白月光“气质空灵如谷中幽兰，眉目间总笼着一抹挥之不去的轻愁”的描述，结合《水云诀》修炼后自然带来的温婉气质，刻意模仿、放大出的神态。
她甚至刻意调整了呼吸的频率，让它变得更轻、更缓，带着一种易碎的空灵感和距离感。整个煮茶的过程，她没有发出丝毫多余的声响，如同一个沉浸在独自世界里的默剧演员，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画面感。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谢颀的目光自云床方向投来，如同实质般落在她的背上，带着比以往更长时间的审视与探究。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丝毫慌乱，继续着手中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待清雅的茶香袅袅升起，她将沏好的第一杯茶，用托盘轻轻端起，步履无声地走到离云床约三步远的地方，微微屈身，以一个恰到好处的、既显恭敬又不失优雅的姿态，将色泽清亮的茶杯轻轻放在他身前的矮几上。自始至终，她都维持着那种带着淡淡轻愁的温婉与宁静。
“师叔祖，请用茶。”她的声音也比平日更轻、更柔，尾音微微拖长，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缥缈，仿佛来自远方。
谢颀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殿内陷入一片死寂，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鹿云兮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紧张而又克制地跳动。她在赌，赌他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安静的、静态的影子，而是一个能更鲜活、更主动地贴近他记忆深处那抹幻象的“存在”。
时间一点点流逝，就在鹿云兮以为自己的刻意表演过于拙劣、即将失败，准备如常退回原位时，谢颀的声音终于响起，依旧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但破天荒地多说了几个字：
“茶，尚可。有心了。”
鹿云兮心中猛地一松，一股微妙的成就感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她知道，自己赌对了第一步。她微微欠身，没有流露出任何得意，也没有多言一句，保持着那份恰到好处的恭顺与安静，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她拿起那枚记载着《低阶灵植药性冲突与调和案例》的玉简，贴在额前，却并未立刻沉浸其中。她需要平复一下略微激荡的心情，也需要让刚才那番刻意为之的表演效果，在谢颀的心湖中，留下足够深刻的涟漪。
她低垂着头，宽大的衣袖遮掩下，无人看见的角落，她的嘴角几不可见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一丝算计的弧度。表演吗？既然这是他所期望的，是这场交易的一部分，那她便给他。而且，她会越来越“入戏”，越来越“贴合”。
与此同时，在外门弟子居住区一个偏僻无人的角落。
王莽正与几名跟班唾沫横飞地吹嘘着自己日后如何在内门立足、如何获取更多资源，言语间不乏对今日在鹿云兮那里吃瘪的愤愤不平与隐含的威胁。忽然，他只觉得脖颈后一凉，一股阴寒刺骨、完全无法抗拒的无形力量猛地扼住了他的咽喉，将他如同拎小鸡一般，毫无反抗之力地拖入了旁边漆黑一片、堆满杂物的废弃巷弄深处。
他的几名跟班甚至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觉眼前一花，耳边听到王莽短促而充满惊恐的“呃啊”声，以及紧接着传来的一阵令人牙酸的、拳拳到肉的沉闷撞击声与骨骼错位的轻微“咔嚓”声。待他们惊骇地冲进昏暗的巷子，只看到王莽如同一条死狗般瘫倒在污秽的地面上，鼻青脸肿，口鼻溢血，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眼神涣散，充满了极致到扭曲的恐惧，仿佛见到了什么来自九幽的恐怖存在。他的裤裆处湿漉漉一片，散发出难闻的骚臭之气。
他哆哆嗦嗦地指着空无一人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巷子深处，牙齿打颤，语无伦次地嘶哑低喃：“妖……有妖……别、别杀我……我不敢了……再也不敢招惹她了……不敢了……”
没有人看到是谁动的手，甚至没有感受到任何明显的灵力波动。只有王莽那深入骨髓、几乎崩溃的恐惧，以及他身上那看似严重却巧妙避开了所有要害、只会带来极致痛苦的伤势，无声地证明着方才发生的一切。从此以后，王莽等人在宗门内再见到鹿云兮，都如同白日见鬼一般，面色煞白，远远便惊慌失措地绕道而行，不敢再有丝毫靠近与冒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