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余烬的重量
物流园的浓烟在城东的天空盘桓了许久,像一道无法消散的黑色伤疤。消防车的水龙最终驯服了仓库的烈焰,留下的是焦黑的残骸和刺鼻的焦糊味。鉴证科和法医在废墟中艰难地搜寻,最终确认了赵德柱的死亡——爆炸中心,尸骨近乎碳化,与他一同湮灭的,还有那些未曾完全揭露的、可能涉及更广的细节。
消息被严格控制在最小范围,但对内通报无法避免。当“赵德柱拒捕,引爆爆炸物身亡”的简讯传到重案组时,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没有欢呼,没有庆祝,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混合着疲惫与释然的复杂情绪。一个手上可能沾染着无辜孩童鲜血、逍遥法外二十年的恶魔伏法,这本该大快人心,但过程的惨烈和结果的突兀,却让人心头像是堵了一团湿棉花。
陆琛站在白板前,默默地将赵德柱的名字画上了一个红圈,打上叉。他的动作缓慢而有力,仿佛在为一个时代画上句号。白板上,连接着赵德柱和李建军的红线依然刺眼,李建军此刻还在审讯室里,面对即将到来的、与二十年前渎职和受贿相关的法律审判。
“老周,李建军那边,加大审讯力度。赵德柱死了,他的心理防线应该松动了。重点突破他当年如何帮赵德柱掩盖纵火罪行,以及受贿的具体细节。”陆琛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但依旧清晰。
“明白,头儿。”老周应声,脸上带着一丝即将攻克堡垒的决然。
陆琛又看向阿Ken:“整理所有关于赵德柱和‘永固建筑’涉嫌暴力拆迁、威胁恐吓(包括布娃娃事件)的证据,移交检方。同时,联系旧城改造项目办公室和鼎盛集团,通报情况,要求他们依法依规、妥善处理永华路17号504单元陈桂兰的拆迁补偿问题,确保她的合法权益不受侵害。”
“已经在整理了!”阿Ken快速回应,“也会跟进拆迁事宜。”
吩咐完这些,陆琛的目光转向一直安静坐在角落的沈清音。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眼神望着窗外,似乎有些出神。
“你没事吧?”他走到她身边,声音放低了些。
沈清音回过神,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陆sir。”她顿了顿,低声道,“只是……想到陈桂兰女士。等了二十年,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真相大白,元凶伏诛。但对于那个失去了女儿、又失去丈夫、独自在痛苦和恐惧中煎熬了二十年的老人来说,这一切,又能弥补多少?
陆琛沉默了片刻,目光也投向窗外。“法律能给予的公道,我们已经尽力去争取。但有些伤痕……”他没有说下去,但沈清音明白。有些伤痕,刻在灵魂深处,是任何形式的正义都无法完全抚平的。
“我想……再去看看陈女士。”沈清音抬起头,眼神带着请求,“有些话,或许应该当面告诉她。”
陆琛看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睛,点了点头:“我跟你一起去。”
再次来到永华路17号,感觉已然不同。阳光依旧吝啬地洒在这片旧街区,但那份沉甸甸的、仿佛凝固了的压抑感,似乎随着赵德柱的死亡,悄然松动了一丝。楼道里依旧阴暗,但504那扇深绿色的铁门,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绝望。
陆琛抬手敲门。这一次,门内安静了片刻,然后传来缓慢的脚步声。门被打开,陈桂兰站在门后。她似乎比前几天更加憔悴,眼窝深陷,但那双原本浑浊麻木的眼睛里,却透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光芒——有得知真相后的巨大悲恸,有仇人毙命的茫然,也有一种……长久紧绷后的、近乎虚脱的释然。
她看着门外的陆琛和沈清音,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让开了身子。
屋内依旧简陋、阴暗,但空气中那股沉闷的死寂似乎流动了起来。陈桂兰慢慢地走到旧椅子旁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
“他……死了,是吗?”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是。”陆琛平静地确认,“赵德柱在拒捕过程中引爆爆炸物,当场死亡。”
陈桂兰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然后,两行浑浊的泪水无声地从她深陷的眼窝中滑落。她没有哭出声,只是任由眼泪流淌,滴落在她粗糙、布满老年斑的手背上。
沈清音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仰头看着她,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了什么:“陈阿姨,二十年前的火灾,不是意外。是赵德柱为了报复林叔叔当年的举报,故意纵火。当年的副所长李建军,收了他的钱,帮他掩盖了真相。现在,赵德柱死了,李建军也会受到法律的审判。”
陈桂兰的哭声终于压抑不住地溢了出来,从无声的落泪变成了低低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她佝偻着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仿佛要将积压了二十年的委屈、痛苦、恐惧和不甘,全都哭出来。
沈清音没有阻止她,只是静静地陪在一旁,递上一张纸巾。
陆琛站在稍远的地方,沉默地看着这一幕。他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这场痛哭,是迟到了二十年的宣泄。
哭了许久,陈桂兰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她用纸巾胡乱地擦着脸,抬起红肿的眼睛,看着沈清音,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和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
“谢谢……谢谢你们……”她哽咽着说,“我……我其实……一直都知道……可能不是意外……囡囡那天晚上……好像听到外面有动静……她胆子小,想起来看看……我骂了她,让她乖乖睡觉……要是……要是我当时起来看看…… 也许……”她的声音再次被悔恨的泪水淹没。
沈清音握住她冰凉粗糙的手,用力握了握:“陈阿姨,不是您的错。错的是那些丧尽天良的坏人。您和囡囡,都是受害者。”
陈桂兰反握住沈清音的手,力道很大,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断断续续地,说出了更多藏在心底的话。
原来,火灾后,她不是没有怀疑。她去找过派出所,找过相关部门,甚至怀疑过当时与林大有有过节的赵德柱。但当时李建军负责接待她,总是用各种理由搪塞、安抚,甚至暗示她不要再“无理取闹”。她一个没什么文化的妇人,丈夫又病倒了,势单力薄,最终只能将巨大的疑团和痛苦强行压下。林大有去世后,她更是觉得天塌了,只剩下守着这栋充满女儿回忆的房子,麻木地活着。
直到拆迁的消息传来。赵德柱的公司负责拆迁,派人来谈补偿,条件很苛刻。她拒绝签字,一方面是因为这房子是念想,另一方面,潜意识里,或许也是因为对赵德柱这个名字本能的抗拒和恐惧。她甚至在一次争执中,情绪失控,脱口而出:“你别逼我!当年的事,别以为没人知道!”
就是这句话,引来了那个恐怖的布娃娃。
“我看到那个娃娃……胸口插着钉子……脸上画着那样的笑……”陈桂兰的身体又开始发抖,眼中充满了恐惧,“我就知道……是他……他警告我闭嘴……他怕我把事情说出来……”
所以,她才会在陆琛和沈清音初次上门时,反应那么激烈,急于否认和回避。她害怕,害怕说出真相会招来更可怕的报复,害怕连这最后的容身之所和念想都失去。
“都过去了,陈阿姨。”沈清音轻声安慰,“赵德柱已经死了,他再也伤害不了您了。关于拆迁,警方已经和项目方沟通,他们会依法给您合理的补偿,您可以重新开始生活。”
陈桂兰怔怔地听着,泪水再次涌出,但这一次,似乎少了些苦涩,多了些茫然和新生的微光。重新开始?对于一个在痛苦中浸泡了二十年的人来说,这个词太过遥远,也太过奢侈。
离开504的时候,陈桂兰坚持要送他们到门口。她站在门内,看着他们的眼神,不再全是悲伤和麻木,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走下楼梯,重新回到阳光下。沈清音深吸了一口不算新鲜的空气,却感觉胸口那团堵着的棉花,似乎消散了一些。
“她需要时间。”陆琛在一旁说道,“很长的时间。”
沈清音点了点头。她知道,有些伤口,只能交给时间。
回到警局,后续的工作还在继续。李建军在得知赵德柱死讯后,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开始断断续续地交代当年的罪行,如何收受赵德柱的贿赂,如何在火灾调查中刻意忽略关键线索,如何利用职权威胁、安抚陈桂兰……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
布娃娃案件的报告也正式结案,与二十年前的纵火案并案处理。虽然主犯赵德柱死亡,但整个案件的来龙去脉,以及其中涉及的渎职、受贿、恐吓等罪行,都将被记录在案,成为警队历史中的一个深刻教训。
几天后,沈清音偶然从阿Ken那里得知,陈桂兰在社区工作人员的帮助下,签署了拆迁补偿协议。她没有选择回迁,而是拿了一笔补偿款,决定离开这个承载了太多痛苦回忆的地方,去投奔外地的一个远房亲戚。
离开前,她托社区工作人员给重案组送来了一篮自己腌制的咸菜,附着一张字迹歪扭的纸条,只有两个字:
“谢谢。”
看着那篮朴素的咸菜和那张简单的纸条,沈清音站在办公室里,久久没有说话。
真相与正义,有时来得太迟,无法挽回逝去的生命,也无法完全抚平生者的创伤。但它们的存在,如同灰烬中残存的火星,微弱,却终究带来了一丝光亮,给了活着的人,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她抬起头,看向窗外。城市依旧喧嚣,阳光正好。
永华路17号的童谣,在烈焰与泪水中开始,在真相与告别中,终于画上了休止符。
而她和陆琛的征途,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