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庄的晒谷场还飘着新麦的香气,阿穗正踮着脚把“穗”字贴在老槐树上。她听见山脚下传来铁器碰撞的声响,抬头时,正看见三匹瘦马驮着锈迹斑斑的铠甲冲进村子——马背上的士兵盔甲缺了甲片,盾牌裂着缝,旗面上的“天”字早被雨水泡得只剩半道墨痕。
“是天兵!”村头的老丈攥着锄头冲过来,“前日里正说新律好,这帮丧门星倒杀回来了!”
红孩儿的手一紧,烧红的铁钎“当啷”掉在地上。他望着为首的士兵——那人左脸有条刀疤,从眉骨划到下颌,右眼蒙着块黑布,腰间别着柄缺了口的佩刀。“残天兵。”他低声骂了句,“当年没烧干净的漏网之鱼。”
“都别慌!”唐僧扶着紫金钵从晒谷场走过来,袈裟被风掀起一角,“天兵若来收税,便让他们看——陈家庄的税,该由谁来定。”
残天兵的头领甩了个响鞭,马蹄声震得晒谷场的麦垛簌簌落粒。“奉玉帝旨意!”他用刀鞘敲了敲马鞍,“陈家庄私设学堂,抗缴灵税,今日前来拿人!”
“灵税?”阿穗拽了拽唐僧的袈裟,“师父,什么是灵税?”
“是天庭剥削咱们人族的毒药。”唐僧摸了摸她的头,“从前他们说‘灵税’是供奉神仙的香火钱,可咱们种的粮、养的猪,哪样不是拿命换的?如今新律废了灵税,他们倒来抢。”
残天兵的头领眯起独眼,扫过晒谷场上的孩子们——阿穗举着“穗”字的纸,小桃攥着炭笔,连蹲在墙根的老龟精都支着耳朵。“好个陈家庄!”他抽出佩刀,“先抓那小崽子,再拆了你们的学堂!”
“我看谁敢!”红孩儿的火把“唰”地点燃,烧红的铁钎在他掌心转了个花,“上个月你烧了黑风山的草料场,老子还没找你算账!”他甩出三昧真火,在残天兵马前画了道火墙,“再往前半步,烧成烤串!”
残天兵的马受了惊,前蹄扬起,踢翻了晒谷场的竹筐。麦粒“哗啦啦”撒了一地,阿穗蹲下去捡,被老丈拽住:“阿穗,危险!”
“不怕。”阿穗把麦粒捧在手心,“这是咱们的粮,不能让他们抢走。”
残天兵的头领见状,挥刀冲向红孩儿。红孩儿的火把迎上去,火星子溅在刀面上,“滋啦”作响。“你这妖孽!”头领吼道,“当年没烧死你,今日必取你性命!”
“取性命?”红孩儿冷笑,“你试试?”他将火把往地上一戳,三昧真火顺着火墙窜过去,残天兵的马被烧得惊跳,撞翻了头领的盾牌。
“阿爹!”小桃突然喊起来。村西头的老槐树下,几个残天兵正拽着阿穗的阿娘往马背上拖——阿娘的围裙被扯破,怀里还抱着半袋刚收的麦子。
“放开她!”红孩儿的火把“轰”地烧得更旺,他甩出铁钎,精准地挑断拽着阿娘的绳子。阿娘摔倒在地,麦子撒了一地,却笑着把阿穗搂进怀里:“阿穗别怕,娘在。”
唐僧的紫金钵突然泛起金光。他捧着钵走到残天兵头领面前,钵里的清水映出对方的脸——刀疤、黑眼罩、缺了口的佩刀,还有眼底未散的戾气。“施主。”他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你可知,这钵里的水,能照见因果?”
残天兵头领愣了愣,伸手要掀钵盖,却被唐僧轻轻按住。“你看。”唐僧指向晒谷场,“这些孩子,这些老人,他们没偷没抢,只想过自己的日子。你若杀了他们,便是杀了因果。”
“因果?”头领嗤笑,“玉帝说,天兵的命是天定的,凡人的命是草芥!”
“玉帝说的?”唐僧摇了摇头,“你可知,五百年前,我曾被压在五行山下,看着天兵天将糟蹋人间;三百年前,我收了个徒弟,他本是妖王,如今却在教妖孩识字。”他抬头看向残天兵头领,“天会变,道会变,你守着旧规矩,终会被新规矩碾碎。”
残天兵的头领握刀的手微微发抖。他望着晒谷场上的孩子们——阿穗正把“穗”字贴在老槐树上,小桃举着炭笔在教老龟精写“龟”字,连红孩儿都蹲下来,帮阿娘捡麦子。
“放他们走。”头领突然收了刀,“但这学堂……”
“学堂留着。”唐僧打断他,“但你要答应,从今往后,天兵不许再踏陈家庄一步。”
残天兵头领沉默片刻,翻身下马。他摘下黑眼罩,露出半道狰狞的伤疤:“我叫程三,曾是天庭的‘巡天将’。三百年前,我跟着托塔李天王烧过花果山,那时我以为,妖就是妖,人就是人。”他摸了摸腰间的佩刀,“可今日见了你们……”他抬头看向唐僧,“我程三,愿弃刀归田。”
晒谷场上的村民哄然欢呼。红孩儿拍了拍程三的肩膀:“弃刀好啊!明儿来学堂,我教你认‘田’字。”
程三苦笑着点头。他望着阿穗手里的“穗”字,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佩刀——刀身映着夕阳,把“程”字照得发亮。
暮色渐浓时,唐僧坐在晒谷场的石凳上,替阿娘包扎被扯破的围裙。阿穗蹲在他旁边,用麦粒在地上画“唐”字:“师父,这个字怎么写?”
“唐。”唐僧握住她的手,“这是大唐的唐,也是咱们陈家庄的唐。”他的指尖划过麦粒,“这字,要一笔一画写,就像过日子,急不得。”
远处传来红孩儿的喊叫声:“程三叔,来帮我搬柴火!学堂要生火做饭啦!”
程三应了一声,扛起柴火往学堂走。他路过老槐树时,瞥见“陈家庄学堂”的木牌在风里摇晃,木牌下的“穗”字被夕阳照得金亮——那是阿穗用炭笔写的,歪歪扭扭,却比任何雕漆都珍贵。
风卷着新麦的香气吹来,唐僧忽然想起五百年前取经时,路过的那些村庄。那时他总觉得,人间的苦难是天注定;如今他才明白——苦难是天灾,但希望,是人自己种出来的。
而陈家庄的晒谷场上,阿穗正把“唐”字贴在木牌旁,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上面,把两个字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根连接过去与未来的线。
线的一头,是三百年前被踩进泥里的尊严;线的另一头,是此刻孩子们眼里的光。
这光,会越传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