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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未散时,白首翁的草席已被露水浸得发潮。

他蜷在书坊后檐下,枯瘦的手攥着半截断笔,腕间缠着的粗布绷带渗出血痕——那是昨夜替阿烬挡砸来的石片时留下的。

老人却像感觉不到疼,从怀里摸出个陶碗,咬破指尖往碗里滴血,混着灶灰调成暗红的墨汁。

“翁伯,您这是……”青禾提着竹篮跨进门,竹篾上还沾着愿晶的金粉,见他指尖渗血的模样,眼眶霎时红了。

白首翁抬头,眼角的皱纹里还凝着晨露,笑得像口破铜钟:“小禾啊,你且看这愿晶板。”他拍了拍脚边新制的木牌,表面涂了层清漆,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昨儿夜里,我梦见三十年前在洛城说书,那时候书场柱子上刻满听客的名字——后来兵火烧了书场,可那些名字,都在听客的舌头根儿里活着呢。”

他蘸了蘸血墨,笔尖悬在愿晶板上微微发颤,却不是因为疼。

“《星陨少年》该有个终章了。”老人喉结滚动,第一笔落下时,血墨在木头上晕开个小团,像朵开败的石榴花,“他断臂燃星,她以血续命,他们不信天命……”笔锋突然顿住,他抬起手背抹了把脸,再落下时,字迹陡然刚劲如刀,“只信彼此。”

青禾捧着愿晶板的手在抖。

她站在门槛处,晨光从背后漫进来,把她的影子投在老人膝头。

“我……我来读。”她吸了吸鼻子,声音轻得像飘在草叶上的雾,可当第一个字出口,整间书坊的尘埃都静了——

“他断臂燃星,她以血续命,他们不信天命,只信彼此。”

最先应和的是蹲在窗台上的阿烬。

这孩子向来沉默,此刻却用手语比了个“光”,掌心的愿晶亮得晃眼。

接着是缩在墙角补渔网的老匠头,他粗糙的指节敲了敲膝盖,哼出不成调的调子。

再后来,挑水的汉子在门口停住脚,卖炊饼的阿婆把竹笸箩往地上一放,连书坊梁上的麻雀都不飞了,歪着脑袋盯着青禾发颤的嘴角。

楚昭明倚在门框上,喉结动了动。

他望着白首翁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望着青禾睫毛上挂的泪,突然想起昨夜秦般若说的话:“文字会被烧,玉珏会碎,但人心的刻痕,是长在舌头上的。”他摸出怀里的记忆火种——那是块鸽蛋大的愿晶,内里流转着星河般的光,“《百年孤独》里说‘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没有归路’……”他声音很低,却像块石子投进静潭,涟漪一圈圈荡开,“可今天,我们偏要为回忆,修一条路。”

他指尖按在愿晶板上。

记忆火种的热意顺着掌心窜上来,像当年秦般若替他渡魂时的温度。

愿晶板突然发出蜂鸣,表面的血字开始蠕动,每一笔都分裂出细小的光纹,沿着木纹爬向四边——像极了春夜抽芽的藤蔓。

“成了。”楚昭明松开手,额角沁出薄汗。

他望着愿晶板上正在复制的血字,每个字都带着老人颤抖的笔锋,“现在,每块新刻的愿晶板都会自己讲故事,像……像会跑的灯芯。”

可没等众人欢呼,外头突然传来砸门声。

“清肃军!”夜枭使的声音从街上传来,带着金属般的冷意,“影傀侯有令,查抄逆书!”

书坊的木门“轰”地被撞开。

五个穿玄甲的士兵冲进来,腰间的环首刀撞在门框上,溅起火星。

为首的小旗官扫了眼愿晶板,嘴角扯出个狞笑:“好啊,还敢刻‘楚昭明’?”他抽出刀背砸向木案,“烧!全给老子烧了!”

火焰腾起时,白首翁突然笑了。

他坐在草席上,望着跳动的火舌里蜷曲的血字,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烧吧,烧吧——当年始皇帝烧书,可伏生藏了《尚书》;董卓烧洛阳,可太学生背了经书跑。”他转向楚昭明,眼角的泪在火光里发亮,“你看,他们烧的是板子,烧不着舌头。”

第二天清晨,市集的糖画摊前。

“断臂哥哥飞上天——”扎着羊角辫的小乞儿舔着糖人,扯着嗓子唱,“般若姐姐血作线,星河倒挂心火田,不信神言信少年!”

卖糖葫芦的老汉跟着哼,挑菜的妇人拍着腿和,连清肃军巡逻的马队经过时,马上的士兵都愣住了——这些孩子根本没见过抄本,却把故事记得比刻在骨头里还牢。

“他们没看过书,却全都知道?”夜枭使扒着茶楼栏杆,瞳孔缩成针尖。

他手里的情报竹简“咔”地断成两截。

楚昭明站在他旁边,望着楼下追着童谣跑的孩子们,嘴角慢慢扬起来。

晨风吹起他的衣摆,胸口的图腾在晨光里若隐若现:“《荷马史诗》靠吟游诗人传了三百年——现在,我们有了更厉害的媒介:共情。”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远处的小乞儿,“痛过的人记得痛,信过的人传信。”

是夜,秦般若的竹屋点起九盏愿晶灯。

她倚在草垫上,脸色白得像浸了水的纸。

魂血仅余三成的反噬让她每说一句话都要咳嗽,但指尖的动作却稳得惊人——她在结娲语者的“双梦印”,指节交叠的弧度像在编织一张光网。

“手伸过来。”她对围坐的百人轻声说。

楚昭明站在屋角,看着他们掌心的愿晶逐一亮起。

当最后一盏灯芯燃尽时,竹屋里的光突然倒流——不是往天上,是往每个人的眉心钻。

他知道他们会看见什么。

那是三年前的雪夜,他被神罚灼断右臂,血溅在秦般若的裙角上。

他记得自己当时吼得嗓子都破了:“这双手……要用来抱你,不是握剑!”

当第一声抽噎响起时,楚昭明的眼眶热了。

穿粗布衫的农妇攥着胸口的补丁,泣不成声;断了腿的老卒摸着空袖管,笑得眼泪直掉;连最沉默的樵夫都红着眼眶,掌心摊开——那里浮着淡金色的纹路,和楚昭明胸口的图腾,竟有七分相似。

“这不是能力……”青禾摸着自己掌心的纹路,指尖发颤,“是认同。”

楚昭明走到秦般若身边,替她拢了拢被夜风吹乱的发丝。

她的体温低得惊人,像块冰里裹着团火。

“《新世纪福音战士》补完计划失败,是因为他们想消灭个体——”他低头吻了吻她冰凉的额头,“而我们,是让每个人,都成为‘另一个我’。”

竹屋外,更深露重。

远处突然传来细碎的马蹄声,像暴雨前的闷雷。

楚昭明猛地抬头,看见夜色里有寒光闪过——是玄甲上的鳞纹。

“昭明?”秦般若轻声唤他。

他低头,将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心跳声透过皮肤传过去,一下,两下,像战鼓在擂。

而在更远处的山路上,影傀侯的玄铁剑正映着月光。

他勒住马,望着山坳里星星点点的愿晶光,嘴角扯出个冰冷的笑。

“心火田……”他用剑鞘敲了敲鞍鞯,“倒是个好地方。”

风卷着他的话往山坳里钻,掠过白首翁的草席,掠过青禾的竹篮,掠过阿烬教孩子们比划的“光”的手语——最后,停在楚昭明耳边。

他握紧了秦般若的手。

夜,更深了。

山坳里的愿晶灯还在明明灭灭时,马蹄声已碾碎了夜的最后一层薄纱。

影傀侯的玄甲在月光下泛着冷铁的青灰,他单手持剑立在马首,剑尖垂落处,草叶上的露水被剑气蒸成白雾。

清肃军的火把将山路照得如白昼,三百精锐呈扇形散开,玄铁重盾相撞的闷响里,为首的旗官扯着嗓子吼:“心火田逆贼,降者留骨,抗者焚魂!”

白首翁正往新刻的愿晶板上填最后一句诗。

他听见马蹄声时,笔锋在“光”字的最后一捺上顿住——那是阿烬用手语比了三晚才确定的笔画。

老人抬头,看见影傀侯的剑尖正对着自己,玄甲上的鳞纹像条吐信的蛇。

“老东西,你不是爱写?”影傀侯策马上前,剑尖挑起白首翁的下颌,“我要你最后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青禾的竹篮“哐当”落地。

她刚从田里回来,掌心还沾着愿晶金粉,此刻正攥着草绳往白首翁身边冲,却被两个盾兵用矛柄拦腰撞在墙上。

阿烬的手语突然乱了章法,他跌跌撞撞爬过满地碎陶片,指甲在青石板上划出血痕,比划出的“逃”字被马蹄声撕得粉碎。

白首翁笑了。

他望着青禾额角渗血的伤口,望着阿烬掌心被陶片划破的血珠,望着书坊梁上那只总来啄米的麻雀正扑棱着往山外飞——它要去报信,去告诉所有“不愿死”的人。

老人突然攥紧断笔,将笔尖抵在自己喉间。

“翁伯!”楚昭明的嘶吼混着风声撞进书坊。

他刚从秦般若的竹屋跑来,怀里还带着她体温的余温,此刻却见白首翁喉间的断笔正往下压,“别——”

“昭明啊,”白首翁的声音突然清亮,像三十年前在洛城书场开书时的调门,“你记不记得《史记》里写,陈涉起义前,鱼腹藏书?”他的舌尖抵住断笔,血珠顺着下颌滴在胸前粗布衫上,“今天,我这把老骨头,给后人当回鱼腹。”

影傀侯的剑劈下时,白首翁咬碎了舌尖。

鲜血喷在粗布衫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在血花里绽开:“光,杀不死。”老人的断笔“当啷”落地,他望着楚昭明,眼角的皱纹里还凝着笑,像当年在晨光里调血墨时那样。

下一刻,所有愿晶同时爆闪。

书坊里的、田埂上的、竹屋顶的、孩童颈间挂的——每一块愿晶都涨成金红色的小太阳。

青禾胸口的金粉突然飘起,在她头顶凝成半透明的人影;阿烬掌心的血珠悬在半空,折射出老匠头补渔网的手、卖炊饼阿婆的竹笸箩、挑水汉子的扁担。

千人虚影从愿晶里浮出来,有白发的、有垂髫的、有断袖的、有裹脚的,他们的嘴型各不相同,却同时发出低喝:“我们在此。”

音浪如潮。

清肃军的盾墙被撞得东倒西歪,玄甲兵像被风吹的麦秆般向后飞跌,影傀侯的马长嘶着人立而起,他玄铁剑上的咒文竟被震出蛛网似的裂纹。

楚昭明被气浪掀得撞在门框上,却在落地前抓住了秦般若的手。

她不知何时跟了过来,脸色白得像雪,却仍强撑着用另一只手结娲语印——指尖交叠的弧度,和昨夜在竹屋时一模一样。

“共鸣临界了。”秦般若的声音带着血沫,“昭明,你听。”

他听见了。

那是心跳声,不是两个人的,是一千个、一万个,从山坳里、从十三州的每个炊烟处、从所有“不愿死”的人心里传来,像擂鼓,像涨潮,像星星在燃烧。

他们的指尖相扣处腾起光焰。

盘古之眼的纹路在楚昭明胸口游走,娲语者的金印在秦般若眉心流转,两种光芒在交叠的瞬间爆发出刺目白光——那是“逆命·双生鸣动”的微缩版,没有铺天盖地的特效,只有细若游丝的光链顺着愿晶网络蔓延开去。

“冻结神言诅咒!”楚昭明低喝。

最先有反应的是夜枭使。

他不知何时爬上了书坊的屋顶,怀里抱着半块碎玉——那是人道子网的指挥印。

此刻他望着蔓延的光链,突然将碎玉砸向地面:“十三州联动令,启!”

山外的第一盏灯先亮了。

是洛城城墙上的守夜灯,接着是江南水巷的渔火,是塞北驿站的风灯,是蜀道栈桥上的孔明灯。

万灯齐燃,光幕如茧,将整片大陆裹进温暖的金色里。

影傀侯的玄甲在光幕里失去了光泽,他的剑咒文彻底崩裂,掉在地上发出闷响。

天穹之上,第二十七道金色裂痕缓缓延展。

晨曦不是从东方来的,倒像有双无形的手,正将夜幕像绸布般撕开。

秦般若倚在楚昭明怀里,她的体温越来越低,低得像要融进这晨光里。

“下一程,或许没有我。”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楚昭明的喉结动了动。

他低头吻她冰凉的额头,声音沙哑:“而我最幸运的,是每一次重生,都记得你。”

虚空中突然响起钟鸣。

一声,两声,第三声时,裂痕里渗出的光突然凝成字:“相殉·生死同契……还剩三城,两日,一夜。”

秦般若笑了。

她伸手摸了摸楚昭明的脸,指尖在他眼下的泪痣上停留片刻,便无力地垂落。

山风卷起她的发丝,扫过白首翁胸口的血字,扫过青禾掌心的金纹,扫过阿烬正在比划的“光”的手语——最后,停在影傀侯脸上。

“撤!”影傀侯抹了把脸上的血,望着逐渐明亮的天幕,咬着牙吼。

清肃军的火把开始熄灭,马蹄声渐远,只留下满地破碎的玄甲和焦黑的草叶。

晨光未启时,心火田边缘的陶坛仍在微颤。

那是白首翁昨夜调血墨用的陶碗,碗底还剩半干涸的血墨,在黎明前的微光里,像朵开败的石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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