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昭明的喉结动了动,掌心沁出的汗在青铜炉台上洇出个浅淡的印子。
秦般若的指尖每翘高一分,他的心跳就快一拍——那冰棺是玄穹神座特制的镇魂器,按理说残魂连显形都艰难,可此刻她竟能触到月光?
般若。他低唤一声,伸手想去碰冰面,指尖却在离裂纹三寸处顿住。
前日他为引开神谕反噬,强行将灼骨之痛往自己经脉里压,是她的残魂顺着痛意钻进来,像团会呼吸的蓝焰,替他分担了三成灼烤。
现在这指尖,莫不是她连痛都不肯独留给他?
炉底赤珠突然发出蜂鸣,血丝组成的眼睛里,楚昭明的倒影正攥紧腰间的锈蚀铜铃。
那是他从初代影契祭坛扒出来的老物件,原本只能模拟静默铃的频率,可刚才系统提示共燃共鸣升级时,他突然想起青禾说的三百人胸口浮现金光——那些光纹的波动,和秦般若残魂里的淡蓝、自己火纹里的赤金,分明是同个调子。
玄穹总说人道是乱码。他对着冰棺轻声笑,指腹摩挲过铜铃缺口,可乱码要是能谱成曲...心火从丹田腾起,顺着指尖注入铃身,锈蚀的铜皮发出轻响,缺口处竟渗出金红相间的光,像被火重新铸过的脉络。
岩洞里的墨鸾突然剧烈咳嗽,影体在咳声里碎成星屑。
她撑着石壁想站起来,右手却穿透了自己的左腕——这具用影傀术强行凝出的身体,终于要散了。我不是...她对着洞顶的石缝喘气,不是要当替代品...
那你当的是什么?
冷硬的男声惊得她一颤。
黑砚不知何时立在洞口,月光从他身后漏进来,把他腰间的数据屏照得幽蓝。
他扔过水囊,塑料瓶砸在她脚边,替他痛?
替他死?
你当影契是苦行僧的功德簿?
水囊滚到墨鸾手边,她盯着自己半透明的影子,突然想起七日前的火场。
那时楚昭明背着昏迷的秦般若冲出来,两人后背的灼伤叠成相同的形状,可他们抬头看见天的时候,竟都笑了。
痛的时候...她喉间发涩,也能笑?
黑砚没接话,转身要走,又停住:真正的影契不是谁替谁扛,是痛着,还要牵对方的手。洞外传来夜枭使的暗号鸟鸣,他摸了摸腰间的玉符,你要真想明白,就看看那些胸口发光的百姓——他们痛着,可都在等昭明带他们回家。
夜枭使贴着心渊的数据柱滑下,指甲在石墙上刮出细响。
他摸出怀里的玉符,刻着共燃波谱的一面还带着体温——那是楚昭明用共燃频率拓下来的,说是能让静默回路打个盹。
他们不是在战斗。他对着数据柱低语,玉符对准接口的瞬间,忽然想起十年前在祭坛当杂役时,见过的那个总把秦般若护在身后的小少年。
那时少年被神谕灼得满地打滚,却还是笑着对缩在角落的他说:别怕,痛过了,就能看见光。
玉符地嵌进接口。
三百里外的青禾正给伤兵裹最后一层绷带,突然听见窗外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她掀开门帘,看见老妇扶着墙,布衣下的暖光像活了似的流动;卖糖人的老汉举着糖画,指尖的光纹正往糖人里钻;连最胆小的小乞儿都站在路中间,仰着头笑:阿姊你看!
我胸口的光,和昭明哥哥的好像!
焚影谷的赤珠突然爆出刺目红光,血丝眼睛全部转向东方——七座被玄穹封禁的祭坛上,熄灭百年的心火正次第亮起,每簇火焰里都映着平民的脸,他们的嘴唇开合着,声音穿过山风,汇进楚昭明的识海:我记得她。我记得痛。我记得要活着。
楚昭明的手在铜铃上顿住。
他能感觉到,那些暖光像无数根细针,正往玄穹系统的监测网里扎——方才还在倒计时的认知主导权转移,数字突然跳成了???
冰棺传来清脆的碎裂声,这次不是细响,而是整片冰面如玻璃般蛛网裂开。
秦般若的手终于穿透冰层,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
她的掌心凉得像雪,却带着种他熟悉的温度——是那年他替她挡下神谕反噬时,她贴在他后颈的眼泪。
昭明。她的声音比月光还轻,你看。
他抬头,看见焚影谷的断墙上,不知何时立着道佝偻的身影。
那人拄着根刻满梵文的木杖,月光落在他肩头,像落了层霜。
楚昭明看不清他的脸,却莫名觉得,那道影子里藏着他找了三年的答案——关于影契的起源,关于为什么是他,关于...
明日。那身影突然开口,声音混着风,你会知道。
楚昭明的瞳孔微缩。
他刚要起身,那身影却已融入夜色,只余木杖点地的轻响,在山谷里荡出绵长的回音。
冰棺方向传来极轻的碎裂声,楚昭明刚要转头,腕间火纹突然泛起滚烫的灼意——那是秦般若的残魂在共鸣。
他侧过身时,正看见冰面蛛网般的裂纹里,她半截葱白的指尖已探出冰面,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颤,像是要抓住那缕落在崖边的月光。
般若。他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沙哑。
前两日她替他分担灼骨之痛时,残魂不过是团若有若无的蓝焰,此刻竟能实体化到触碰外界?
他想伸手去托她的手,又怕自己掌心的温度灼到她,悬在半空的手微微发抖,是痛轻些了?
还是...更重了?
昭明。
这声呼唤比冰棱坠地更轻,却让楚昭明的呼吸陡然一滞。
秦般若的指尖终于碰到他的手背,凉意透过皮肤直渗进骨髓,可那触感又分明带着温度——像极了那年冬夜,她缩在他怀里哭时,睫毛扫过他脖颈的湿润。
他低头,看见冰面下她的轮廓正在凝实,眉梢眼角的弧度逐渐清晰,连眼尾那颗朱砂痣都泛着极淡的红。
看崖顶。她的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按。
楚昭明抬头,月光正漫过断墙,照出道佝偻的身影。
那人拄着刻满梵文的木杖,灰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肩头落着层薄霜,却比月光更醒目。
他认得这身影——三日前在识海里听见的明日你会知道,正是这把混着风的嗓音。
焚影老僧?他松开秦般若的手,下意识往前跨了半步,却被冰棺的寒气裹住脚踝。
老僧转过脸来,皱纹里嵌着半世沧桑,瞳孔却清亮如潭:你已不是继承者,是重写者。他的木杖点在石地上,每一下都叩进楚昭明的心跳,但火种若无灯芯,终将熄灭。
楚昭明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方才三百里外平民胸口的暖光,想起青禾说的光纹同调,突然明白老僧说的是什么——不是血脉,不是神赐,是那些愿与他同痛、同燃的人。
老僧从袖中取出一枚骨铃,表面缠着暗红的纹路,凑近了能闻见焦糊的灰烬味:三对焚心影契者的遗骨所铸。
他们最后燃尽时说,要替后来人留盏灯。他将骨铃递向楚昭明,骨面与皮肤相触的瞬间,楚昭明的识海里炸开三幅画面:一对少年男女在祭坛前相握的手,一对夫妇将孩子护在身后时迸裂的光,一个老人把最后半块饼塞进小乞儿手里时微笑的眼。
燃骨为灯,照我归途。老僧的声音沉下来,你要走的路,需有人为你点最后一盏灯。
楚昭明接过骨铃,指腹摩挲过骨面上的刻痕。
那些纹路突然泛起微光,与他掌心的火纹、秦般若指尖的蓝芒缠成一股,像根烧红的铁钎,直接捅穿了他眼眶里的热意。
他笑了,想起青禾总说他看话本入迷,此刻倒真想起《萤火之森》里阿金的话:短暂的光,也能照亮归途。他把骨铃按在胸口,声音里裹着烧红的铁:那我就让这盏灯,烧穿他们的天幕。
话音未落,天际传来裂帛般的轰鸣。
楚昭明抬头,看见九道黑链破云而下,链身缠着玄穹特有的银纹,所过之处,月光都褪成了死灰色。
那是律锁残影——他在玄穹典籍里见过记载,是神权用来封印反叛者的终极锁魂链,连真仙的神魂都能绞成碎片。
秦般若的指尖突然收紧。
楚昭明低头,看见她的影体正在消散,冰面下的轮廓又淡了几分。
他反手扣住她的手,将骨铃塞进她掌心:拿着。又抬头看向老僧,您说的灯芯,我找到了。
老僧的目光扫过远处岩洞口——墨鸾正扶着石壁起身,影体碎成星屑又重新凝聚,每一步都像在走刀刃。
黑砚站在她身后,欲扶又止,最后只是把腰间的数据屏转向她:共燃波谱显示,百里内有七百三十二人共鸣。
他们的光,够你点这盏灯。
楚昭明深吸一口气,心火种在丹田轰然炸开。
七层痛燃叠加的灼热从骨髓里窜出来,烧得他眼尾发红,额角的汗滴落在骨铃上,腾起一阵白雾。
他抽出腰间的短刃,在腕间划出一道血口,鲜血溅在骨铃上的瞬间,百里外的平民同时捂住心口——他们胸口的光纹突然活了,像一群扑火的蝶,顺着共燃波的轨迹往焚影谷涌来。
昭明!墨鸾的声音带着哭腔。
她踉跄着扑过来,影体已经透明得能看见背后的岩壁。
楚昭明想伸手接她,却见她的指尖穿透了他的肩膀,直接按在骨铃上:我不再想替你...只想...让你活着。她的影体开始消散,每一粒光尘都融进骨铃的纹路里,最后那抹微光擦过楚昭明的耳垂,替我...看月光。
骨铃突然发出钟鸣般的嗡响。
楚昭明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识海里炸开,是墨鸾的记忆:火场里他背秦般若的背影,伤兵帐篷外平民发光的胸口,还有她自己缩在角落时,那个被神谕灼得打滚却笑着说别怕,痛过了就能看见光的小少年。
九道黑链已压到头顶。
楚昭明将骨铃缠在臂上,赤焰从铃身腾起,烧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像件火红色的王袍。
他望着黑链,突然笑出声:玄穹说人道是乱码?
那我就让这乱码,烧穿你们的天!
赤焰冲天而起,与共燃波涌来的光纹绞成一股。
黑链触到火焰的瞬间,发出刺耳的尖啸,银纹寸寸崩裂。
楚昭明看见链身上的神文在燃烧,像群被踩碎的萤火虫,扑簌簌往下掉。
黑砚盯着数据屏,指尖在屏幕上颤抖。
原本显示认知主导权转移的倒计时,此刻正疯狂跳动着上升的数字,而代表人道之力的曲线,已经冲破了数据屏的上限。
他抬头望向焚影谷,火光里那个持铃而立的身影,突然让他想起典籍里的画像——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是个眼里有火、身后有光的凡人。
楚昭明望着逐渐崩碎的黑链,突然想起秦般若的手还在他掌心里。
他低头,看见她的影体竟比方才更凝实了些,连睫毛的颤动都看得清。
他把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那里还留着墨鸾最后那缕光尘的温度:般若,听见了吗?
有人愿为你燃尽自己。
虚空中的倒计时突然跳动:【认知主导权转移倒计时:15小时】。
而宇宙深处,那颗被称为母渊核心的巨眼,第三只瞳孔缓缓睁开。
这一次,它不再只是冰冷地注视,眼底竟泛起细密的震颤——像极了凡人初见星火时,那种又惊又惧的慌乱。
焚影谷深处,炉心的火突然暗了暗。
焚影老僧的灰袍被炉火烧得发脆,他盘坐在将熄的炉火中,木杖横在膝头。
骨铃的余音穿透山风,落进他耳里,他闭了闭眼,嘴角浮起抹极淡的笑。
炉灰簌簌落在他脚边,像场极细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