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现场)
南书房的窗棂外,紫禁城的天空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种沉重,连带着秋日的阳光都显得有几分苍白无力。张廷玉一如既往地早早来到值房,研墨铺纸,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和压抑,连平日里偶尔低声交谈的太监们,此刻也都屏息静气,脚步放得极轻。
康熙皇帝老了。
这位曾经擒鳌拜、平三藩、收台湾、三征噶尔丹,开创了“康熙盛世”的英主,如今已是白发苍苍,龙体时常欠安。他的步履不再矫健,批阅奏章时,手甚至会微微颤抖。而更让整个朝廷感到不安的,是悬而未决的储位问题。
早年立而又废的太子胤礽,早已让康熙伤透了心。其他成年的皇子们,眼见父亲年迈,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空悬着,谁能不动心?于是,朝堂之上,表面依旧维持着君臣父子的纲常伦理,暗地里却已是波涛汹涌,派系林立。
以皇八子胤禩为首的“八爷党”,势力庞大,在朝臣中呼声很高;皇四子胤禛,看似埋头办事,不问世事,实则也在暗中积蓄力量;还有皇九子、皇十子、皇十四子……各位阿哥都各有班底,彼此之间明争暗斗,无所不用其极。
南书房,作为皇帝近侧之地,自然无法置身事外。张廷玉不止一次地看到,某位阿哥的心腹大臣,借着呈送公文或讨论学问的名义前来,言语间旁敲侧击,试图打探皇帝的心意,或者委婉地为自己支持的主子说上几句“好话”。
有一次,一位与八阿哥胤禩交往甚密的大臣,在向康熙汇报完公务后,话锋一转,笑着对侍立在一旁的张廷玉说:“张编修年轻有为,又是张中堂的公子,前途不可限量啊。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不知张编修平日与哪位阿哥探讨学问较多?年轻人,多交流总是好的。”
这话问得极其刁钻而危险。张廷玉心中警铃大作,背后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立刻躬身,语气平静却异常坚定地回答:“回大人话,下官职责所在,唯知尽心竭力,办好皇上交办的差事。至于各位阿哥,天潢贵胄,下官位卑,不敢妄加结交,唯有敬仰之心。”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自己只忠于皇帝的立场,又巧妙地避开了站队的选择,还显得十分谦卑得体。那位大臣碰了个软钉子,干笑两声,不便再问。康熙帝坐在御案后,看似在翻阅奏章,眼皮都未抬一下,但张廷玉感觉到,皇帝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
这件事给张廷玉敲响了警钟。他深知,在这场夺嫡的狂潮中,像他这样身处要害位置却又根基尚浅的年轻官员,一旦行差踏错,站错了队,或者仅仅是表现出倾向性,都可能瞬间被卷入漩涡,粉身碎骨。父亲张英的教诲再次在耳边响起:“不矜威益重,无私功自高。” 此刻,最大的“私”,就是政治站队。
他变得更加沉默,更加谨慎。在南书房,他只带眼睛和耳朵,不带嘴巴。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繁重的文书工作中,将自己变成一件高效而无声的工具。他起草的谕令,措辞更加精准;他整理的奏章摘要,更加客观平实,绝不掺杂任何个人倾向性的评论。他像一颗河底的卵石,任凭水面如何波涛汹涌,我自岿然不动,不随波逐流。
他也敏锐地观察到康熙皇帝内心的痛苦与疲惫。这位英明一世的君主,晚年却要面对儿子们的觊觎和臣工们的摇摆,其心境之苍凉,可想而知。有时,皇帝会长时间地对着一份奏折发呆,或是莫名地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张廷玉将这些看在眼里,心中对权力斗争的残酷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冬,天气异常寒冷。康熙帝前往京郊的畅春园休养,病情陡然加重。消息传来,整个京城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各路势力都在暗中加紧活动,传递消息,调兵遣将,一场决定帝国命运的巨大变局,迫在眉睫。
张廷玉当时并未随驾畅春园,但他身在翰林院和南书房,依然能感受到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窒息感。同僚们见面,眼神交换中都带着猜测和不安,但谁也不敢公开议论。他闭门谢客,除了必要的公务,绝不与任何可能牵扯到阿哥派系的人往来,只是在家中焚香静坐,读书写字,强迫自己保持镇定。
十一月十三日深夜,噩耗终于从畅春园传来:康熙皇帝驾崩了!
紧接着,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如同惊雷般炸响:根据康熙遗诏,皇四子胤禛继承大统,是为雍正皇帝!
这一结果,出乎了许多人的意料。朝野上下,暗流瞬间变成了惊涛骇浪。支持八阿哥、十四阿哥的势力岂能甘心?一时间,流言四起,关于雍正“矫诏篡位”的窃窃私语在暗处蔓延。
张廷玉在最初的震惊之后,迅速冷静下来。无论外界如何议论,无论继位过程有多少疑云,此刻,龙椅上坐着的是雍正皇帝,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他立刻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谨守臣节,不闻不问,不参与任何形式的议论和质疑。他按照礼制,身着丧服,参与哭临,一切行为举止,都严格按照一个新朝臣子的本分来做。
他知道,一个旧的时代已经结束,而一个全新的、或许更加严峻的时代,已经来临。他这位前朝的“近臣”,在新君眼中,会是怎样的形象?是值得任用的前朝遗产,还是需要清理的潜在隐患?一切都是未知数。
(钩子:康熙时代戛然而止,雍正王朝在争议与不安中拉开序幕。新皇帝登基,必然伴随着一轮权力的清洗与重组。作为前朝皇帝身边并不算核心,但位置敏感的“南书房行走”,张廷玉是会被边缘化,还是能进入新君的视野?在雍正皇帝锐利而多疑的目光下,他该如何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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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观评价)
“康熙的最后岁月”是张廷玉政治生涯中一次极其重要的考验与历练,其在此期间的表现为他后续的飞黄腾达奠定了关键的基石。
首先,张廷玉在“九子夺嫡”白热化阶段所采取的“绝对中立”策略,展现了他超凡的政治智慧和定力。在各方势力极力拉拢、威逼利诱的复杂环境中,他坚守“唯知效忠皇上”的原则,不依附任何皇子集团,这使他得以在惨烈的政治清洗中保全自身。这种超然的立场,虽然短期内可能显得不够“进取”,但从长远看,却使他成为皇权眼中“干净”、“可靠”的人选,尤其是在对结党深恶痛绝的雍正帝看来,这无疑是极其宝贵的品质。
其次,这段经历极大地加深了张廷玉对皇权本质和宫廷政治残酷性的认知。他亲眼目睹了英明如康熙帝,晚年亦不免陷入父子相疑、君臣相忌的困境;亲眼见证了最高权力交替过程中那不见硝烟却你死我活的搏杀。这让他深刻理解到,在专制皇权之下,臣子的立身之本是皇帝的信任,而非任何其他势力的支持。这种认知,塑造了他未来作为“孤臣”的为官之道。
从历史进程看,康熙晚年的政治僵局和继位危机,暴露了原有秘密建储制度(虽未明言)的弊端,也为雍正即位后推行更加秘密、严格的储位制度和铁腕整顿吏治提供了历史依据。张廷玉作为亲历者,其个人命运与这一重大历史转折紧密相连。他安然度过这场风暴,不仅是个人的成功,也预示着一种新的、强调绝对忠诚和高效执行的官僚风格,将适应新朝的需要而崛起。
然而,这段经历也可能强化了他性格中过于谨慎乃至保守的一面。亲眼所见的政治风险,可能使他日后在涉及重大决策或创新改革时,倾向于更加稳妥甚至保守的方案,以避免重蹈康熙末年朝局动荡的覆辙。他即将服务的雍正皇帝,是一位以“严苛”和“锐意改革”着称的君主,张廷玉的谨慎,将与皇帝的乾纲独断形成一种微妙而关键的互补与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