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城最高端的凯悦酒店顶层宴会厅,今夜璀璨得如同星河坠落。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着无数道碎钻般的光芒,将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厅堂映照得金碧辉煌。空气里弥漫着顶级雪茄的醇厚、昂贵香水的馥郁,以及一种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属于顶级名利场的矜持压力。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男士们清一色的高定西装,腕表在灯光下低调地诉说着惊人的数字;女士们则化身为移动的珠宝展示架,曳地长裙的裙摆扫过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带起一片片低柔的香风。低声的谈笑,恰到好处的碰杯声,构成了一曲优雅而疏离的背景音。
宴会厅入口处铺着长长的红毯,闪光灯此起彼伏。当林彩霞挽着梅运来的手臂出现在入口时,这背景音出现了一刹那极其微妙的凝滞。
林彩霞无疑是今晚最耀眼的存在之一。她穿着一袭月白色手工刺绣的旗袍,剪裁完美地勾勒出她高挑纤细的身姿。旗袍的立领衬得她天鹅颈愈发修长,温润的珍珠耳钉和同款项链是唯一的配饰,却恰到好处地烘托出那份清冷高贵的气质。她脸上带着得体的、无懈可击的微笑,目光沉静,步伐从容,如同从水墨画中走出的仕女,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然而,与她并肩而行的梅运来,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无声的涟漪。
他倒是穿了西装,深灰色的,料子看着不错,剪裁也合身,显然是林彩霞的手笔。可那穿在他身上,硬是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别扭。领带是规规矩矩打好了,但他似乎觉得勒得慌,时不时就下意识地用手指去扯松一点领口。那挺拔的西装外套,在他身上也显得有点过于“挺拔”,仿佛束缚住了他那惯于舒展的筋骨,让他走路的姿势都带着点不自知的僵硬。尤其那双锃亮的黑皮鞋,踩在厚地毯上,每一步都像是试探,远不如他踩在吴家村泥巴地里那般自在踏实。
最扎眼的,是他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子与这里格格不入的气息。没有精心打理的油头,短发只是随意地梳了梳,几缕不羁的发丝还顽强地翘着。眼神不是那种在名利场中浸淫出来的、带着算计的锐利或世故的圆滑,而是清亮亮的,带着点好奇,又带着点看猴子耍把戏般的坦然,毫不掩饰地扫视着这金碧辉煌的一切。那份来自乡野的、被灵气和生死淬炼过的、带着点混不吝的勃勃生气,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周围那些被名利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体面人”清晰地隔离开来。
“嘶…那就是林总传说中的…那位?”
“梅运来?吴家村那个?看着…果然…”
“啧,林总这眼光…还真是…独特。”
“嘘!小声点!人家现在可是‘灵雨精米酒’的老板!身价可不低!”
“酒是好酒,这人嘛…啧啧…”
无数道目光,带着审视、好奇、探究、甚至是不加掩饰的轻蔑,如同实质般落在梅运来身上。窃窃私语如同蚊蚋般在香风鬓影中嗡嗡作响。那些目光,仿佛要穿透那身价格不菲的西装,看清里面那个“乡下暴发户”的本质。
梅运来对这种聚焦毫不在意。他甚至还饶有兴致地回望过去,眼神坦荡,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在欣赏一出有趣的默剧。他甚至还下意识地想把手伸进裤兜——那里通常揣着他那包几块钱的廉价香烟,这个动作刚做到一半,就被林彩霞不动声色地用挽着他的手轻轻按住了。
林彩霞感受到他手臂肌肉那一瞬间的紧绷,侧过头,对他露出一个安抚性的、极其温柔的微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莫紧张,跟到我。”
梅运来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紧张?老子打架都没虚过场!就是这衣服,箍得老子脚杆都迈不开咯!” 他故意夸张地小声抱怨了一句,声音里带着点川味的促狭。
林彩霞被他逗得眼底笑意更深,轻轻捏了捏他的胳膊。两人相携步入会场深处,所过之处,人群下意识地分开一条通道,目光复杂地追随着他们。
“林总!恭喜恭喜!气色真好!” 一个穿着紫色丝绒礼服、珠光宝气的富态女人端着香槟迎了上来,脸上堆满了热情的笑容,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在梅运来身上扫来扫去,“这位…想必就是梅老板吧?久仰大名!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她伸出手,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伸向梅运来。
“刘太太,您好。” 林彩霞微笑着点头致意,然后自然地侧身,向梅运来介绍,“运来,这位是金鼎集团的刘董夫人。”
梅运来看着伸到面前那只保养得宜、戴着硕大钻戒的手,又看看这位刘太太脸上那过分热情的笑容和眼底的探究,他咧嘴一笑,没有去握那只手,反而双手合十,像模像样地作了个揖,川味十足地开口:“刘夫人好!久仰久仰!我是林彩霞屋头嘞家属,梅运来!叫我老梅或者运来都行!” 那姿态,活脱脱像是村里见长辈拜年。
刘太太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伸出去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周围几个竖着耳朵听动静的人,也都忍不住嘴角抽搐,差点笑出声。林彩霞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无奈的笑意,却并未出言纠正,反而带着一种纵容的意味。
“家…家属?” 刘太太干笑两声,讪讪地收回手,眼神更加古怪了,“梅…梅先生真是…风趣!风趣!”
刚摆脱刘太太,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考究三件套西装的中年男人又端着酒杯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商场上惯有的精明笑容:“林总,梅大师!幸会幸会!上次犬子承蒙您出手相助,那‘热毒疮’一剂药下去就消了!简直是神医再世啊!一直想找机会好好感谢您!” 这位是州城连锁药店的赵董。
“赵董客气了,举手之劳。” 梅运来摆摆手,神态自若,“娃儿好了就行!以后有啥子头疼脑热,尽管来吴家村找我,包好!” 他拍着胸脯,一副包治百病的架势,惹得赵董也忍俊不禁,连声道谢。
“梅老板!梅老板留步!” 一个身材发福、满面红光的地产老板挤了过来,嗓门洪亮,带着江湖气,“上次拍卖会,您可真是大手笔!那气魄!兄弟我佩服!以后有啥好项目,带兄弟一个?有钱大家一起赚嘛!” 他热情地想去拍梅运来的肩膀,被梅运来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
“好说好说,王老板发财!” 梅运来打了个哈哈,应付得滴水不漏。
“梅先生,我是州城商会的李秘书长……” 又一位文质彬彬的眼镜男上前递名片。
“梅总,关于贵合作社的‘灵雨大米’供应,我们酒店集团……”
“梅大师,家父的老寒腿……”
梅运来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嗡嗡作响的蜂巢。各种各样的人围拢过来,带着各种各样的目的,用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称呼:
“梅老板!”
“梅神医!”
“梅大师!”
“梅总!”
“梅先生!”
一张张堆满笑容的脸,一声声或真诚或客套的恭维,像潮水般涌来。梅运来脸上的笑容有点发僵,感觉脑子被这些称呼搅成了一锅粥。他下意识地又想摸口袋找烟,手指刚碰到裤缝,就被林彩霞轻轻按住。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明显讥诮和挑衅意味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瞬间割裂了这虚假的和谐:
“哟!这不是我们‘先婚后爱’的林大总裁和她的‘乡下神医’老公吗?真是‘伉俪情深’啊!这慈善晚宴的档次,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亲民’了?连‘神医’都能混进来了?”
这声音尖酸刻薄,音量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周围一小片区域。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声音来源。
只见叶天剑穿着一身骚包的银灰色亮面西装,头发抹得油光锃亮,正斜倚在不远处的香槟塔旁,手里端着一杯酒,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讽笑容。他身边还跟着几个同样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富二代,此刻也都抱着胳膊,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叶天剑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先在林彩霞绝美的脸上贪婪地剜了一眼,随即又狠狠刺向梅运来,那眼神里的怨毒和嫉恨几乎要化为实质。他特意加重了“先婚后爱”和“乡下神医”这几个字眼,充满了恶意的羞辱。
林彩霞脸上的笑容瞬间淡去,眼神冷了下来。梅运来则停下了脚步,微微眯起了眼睛。刚才被各种称呼搞昏头的烦躁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苍蝇盯上的不耐。他轻轻拍了拍林彩霞挽着自己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
梅运来转过身,面对着叶天剑。他没有立刻发怒,反而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比叶天剑更加灿烂、却毫无温度的笑容。他上下打量着叶天剑那身亮得刺眼的西装,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劣质展品,然后慢悠悠地开口,那带着川味的懒洋洋腔调,清晰地响了起来:
“哟,我当是哪个?原来是叶大少爷啊?” 他拖长了调子,目光扫过叶天剑身边那几个跟班,又落回叶天剑脸上,带着点恍然大悟的戏谑,“我说这好好的酒味香水味,咋个突然混进一股子酸不溜秋的隔夜潲水味儿?熏得老子脑壳痛!叶少爷,你屋头嘞化粪池是不是又炸咯?跑这儿来污染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