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堡。
后院,最大的那间仓库。
烛火将巨大的空间照得通明,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股浓郁的铁锈与粮谷混合的独特香气。
“我的娘!这……这得有多少粮食!”
一个护卫队的小伙子,将手狠狠插入一口麻袋里,任由那粗粝又饱满的谷粒从指缝间哗哗流下。
他激动得浑身都在发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粮食堆在一起,像一座小山。
“粮食算个屁!你看看这个!”
旁边,另一个汉子正痴迷地抚摸着一件从土匪身上扒下来的破旧皮甲。
皮甲上满是刀痕,甚至还有一个拳头大的破洞,可他却把它当成了稀世珍宝。
“有了这玩意儿,下次再跟人干仗,老子就能少挨两刀!”
“还有这些刀!这些弓!乖乖,咱们赵家堡,这是要发啊!”
兴奋,如同点燃的野火,在人群中疯狂蔓延。
每一个护卫队成员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近乎不真实的狂喜。
在这人命不如狗的乱世,在这饥荒遍地的荒年,没有什么比堆积如山的粮食和雪亮的兵器,更能给人带来安全感。
他们看着眼前这一切,再看向那个被簇拥在人群中央,正淡然接受众人欢呼的身影,一种名为“崇拜”的情绪,已经彻底烙印在了骨子里。
仓库的角落里,光线稍暗。
苏宛月手持账本,笔尖在纸上飞速划过,将一笔笔物资登记在册。
她动作一丝不苟,神态专注,仿佛外界的喧嚣与她无关。
但在她身侧,另一道绝美的身影,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阮拂云名义上是在协助清点,可她的目光,却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仓库门口,飘向那阵阵传来,如同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她手中的算盘珠子,拨得又慢又乱。
“啪嗒。”
苏宛月将手中的毛笔轻轻搁在砚台上,发出一点轻微的声响。
她没有看阮拂云,只是淡淡开口。
“账册上的墨迹,都快被你望穿了。”
阮拂云身体一僵,迅速收回目光,纤纤玉指重新搭在算盘上,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
“大姐说笑了,这么多物资,我只是在想……该如何归类存放才最妥当。”
她的解释天衣无缝,找不出任何破绽。
苏宛月却只是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却像一根羽毛,精准地搔在了阮拂云的心尖上。
“前厅的动静,都快把房梁掀了,听这架势,十郎已经回来了。”
苏宛月抬起头,终于看向她。
“瞧你刚刚整理物资时,那指尖都在发颤的模样,还不快去看看?”
阮拂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她强行按捺下那股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冲动,指尖用力,将一颗算盘珠子拨得“啪”一声响。
“不了。”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那片已经起了波澜的湖面。
“前面有二姐、九妹她们在,出不了乱子。”
“我们的职责,是为十郎看好这大后方,不能让他有后顾之忧。”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大义凛然。
苏宛月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个在任何人面前都能戴上完美面具的七妹。
片刻后,苏宛月重新拿起笔,低头继续记录。
“随你。”
……
前厅。
赵十郎感觉自己快要被颠吐了。
一群打了鸡血的汉子,将他高高抛起,又稳稳接住,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主公万岁!”
“赵家堡万岁!”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几乎要刺破他的耳膜。
一张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这就是人心。
最廉价,也最珍贵的人心。
在这乱世,一顿饱饭,一件能保命的武器,就能买来他们的效死。
赵十郎的身体在半空中起落,思绪却异常冷静。
黑风寨的覆灭,不仅为赵家堡消除了一个巨大的威胁,更重要的是,带来了这批足以让整个家族脱胎换骨的物资。
还有,威望。
经此一役,他赵十郎,将不再是那个需要靠嫂嫂们庇护的混账。
而是能为这个家,撑起一片天的主心骨。
“行了!都给老子停下!”
赵十郎在又一次被接住后,沉声喝道。
狂热的气氛,被他这一声低喝强行打断。
汉子们讪讪地将他放下,一个个挠着头,却依旧满脸兴奋地看着他。
赵十郎整理了一下被弄得有些凌乱的衣衫,目光扫过全场。
楚红袖站在不远处,双臂环抱胸前,倚着一根廊柱。
她没有参与这狂热的庆祝,但那微微上翘的嘴角,和那双亮得惊人的凤目,暴露了她内心的激荡。
秦佳瑶则捧着一碗刚刚熬好的肉粥,眼巴巴地看着他,小脸上写满了“快来喝”的期待。
赵十郎的目光在她们身上短暂停留,最后,落在了从仓库方向走来的那两道身影上。
苏宛月和阮拂云。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赵十郎迎了上去。
“大嫂。”
他的称呼,一如既往地带着尊重。
“物资都清点完了?”
苏宛月递过手中的账册,点了点头。
“都清点完了。粮食三百石,各式兵器一百七十三件,皮甲四十二套,还有……一箱铁矿石。”
她的声音沉稳清晰,每一个数字都精准无误。
但赵十郎却注意到,她递过账册时,指尖有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这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大嫂,也被这批物资的庞大数量,给震撼到了。
赵十郎接过账册,目光却越过她,看向了她身后的阮拂云。
四目相对。
阮拂云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
她看到他满身的血污还未清洗干净,看到他脸上那抹因脱力而残留的苍白,看到他眼底深处那挥之不去的疲惫。
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千言万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却只化作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轻微的点头。
赵十郎也只是对她微微颔首。
但他开口,却是对所有人说的。
“今晚,所有人,加餐!吃肉!”
“嗷!”
短暂的沉寂后,是更加疯狂的欢呼。
赵十郎没有再理会沸腾的人群,他拿着账册,转身走向阮拂云。
在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
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语了一句。
“晚上等我。”
阮拂云的身体,猛地一颤。
一股热流,从脚底直冲头顶。
她那张在幽州城令无数男人魂牵梦绕的脸上,浮起了一抹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人红晕。
她死死捏着算盘,指甲因用力而泛白,才勉强没有当场失态。
赵十郎没有停留,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
他需要洗去这一身的血腥,然后,好好消化这次的收获。
然而,他刚走两步。
一名负责外围警戒的护卫,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前厅,脸上满是惊惶。
“主……主公!”
“不好了!”
喧闹的前厅,瞬间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不速之客身上。
赵十郎停下脚步,缓缓转身,眸光已然冰冷。
那护卫冲到他面前,因为跑得太急,一口气没喘上来,剧烈地咳嗽着。
“说!什么事!”赵十郎的嗓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威严。
护卫终于缓过气来,指着山谷外的方向,用带着哭腔的嗓音嘶吼道:
“村……赵家村里……又有几个人饿死!”
“村民们得知我们运回来好多粮食!现在……现在有几个生面孔带着人,把……把咱们赵家堡给围了!”
轰!
整个前厅,炸了锅。
刚刚还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的众人,脸上的血色,在这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自己这才运回物资!
村民就饿死了?
还有生面孔带头闹事,将赵家堡给围了?
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前厅那盏最亮的灯笼下,赵十郎静静地站着,脸上的疲惫与温和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冷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