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十郎看着脚下这个彻底崩溃的男人,没有立刻说话。
他俯下身,伸出双手,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亲自将冯远才从冰冷的地面上搀扶起来。
这个动作,温和。
甚至带着一丝晚辈对长辈的尊敬。
可落在冯远才的身上,却比任何酷刑都让他战栗。
“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赵十郎的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愕与诚恳。
“您是朝廷命官,是郡守大人的肱骨。我赵十郎不过一介草民,如何受得起您这般大礼?快快请起。”
他将冯远才按回到椅子上。
力道不大,却让冯远才生不出半点反抗的念头。
冯远才瘫坐在椅子上,浑身都被冷汗浸透,狼狈得像一只落水狗。
他看着赵十郎,看着那张俊朗脸上真诚的笑意,只觉得一股荒谬到极点的寒意,从心底深处疯狂涌出。
草民?
你他妈的是草民?
能把幽州郡守的黑账摸得一清二楚的草民?
能随手拿出催命檄文的草民?
能在我脚下钉满弩箭,还能笑着请我喝酒的草民?!
这些话,在冯远才的喉咙里翻滚,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只能扯动僵硬的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赵……赵堡主,说笑了……是……是在下失态了。”
赵十郎仿佛真的信了他的话,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为他那只空了的酒杯,再次斟满了酒。
“大人不必如此。”
他叹了口气,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
“幽州本就地处僻远,内有匪患,外有强敌,百姓的日子,苦啊。”
“我赵十郎,没什么大志向,只想在这偏远的地方,带着一家老小,好好活着。”
“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求个安生罢了。”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主动提起了今晚的正事。
“当然,我们这人口不足百人的赵家村,也绝不会让主簿大人您难做。”
“年前,赵家堡已经按规矩,上缴了五十口人的‘军资粮’,想必郡守府的册子上,都有记录。”
“今天,我便将剩下五十口人的‘军资粮’补齐,绝不会让大人您空手而归,回去不好交差。”
冯远才听着这话,心底腹诽不已。
不足百人?
放你娘的屁!
就你这又是修墙又是炼铁的架势,整个赵家村的老弱妇幼加起来,怕是千人都有余了!
可他敢说吗?
他不敢。
他不仅不敢,还得感激涕零地接下这个天大的谎言。
赵十郎这是在给他台阶下。
一个用刀剑和黑账铺就的,血淋淋的台阶。
“赵堡主高义!高义啊!”
冯远才连忙拱手,声音都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
“赵堡主深明大义,体恤朝廷,在下……在下佩服之至!回去之后,我一定如实向郡守大人禀报!就说赵家村上下,皆是忠良!”
“那就好。”
赵十郎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对着门外,扬声喊了一句。
“王二狗!”
“属下在!”
王二狗的身影,鬼魅般出现在门口,单膝跪地,声如洪钟。
赵十郎看都未看他一眼,只是淡淡地吩咐。
“去,准备两千五百斤粟米,装车。”
“让主簿大人带走。”
两千五百斤!
粟米!
冯远才的脑子又是一嗡。
他这次来,狮子大开口,本意是想敲诈个几百斤粮食,再弄个百十两银子就算大功告成。
可现在,对方随口就是两千五百斤!
而且是颗粒饱满的上等粟米!
这哪里是一个“不足百人”的村子能拿出来的手笔?
这他妈的比郡守府的粮仓都阔绰!
恐惧,再次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终于彻底明白,自己今晚,究竟招惹了一个怎样的怪物。
“是!”
王二狗领命,没有半分迟疑,转身便去安排。
那份绝对的服从,让冯远才看得眼皮直跳。
赵十郎这才站起身,对着冯远才,再次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大人,夜深了,该上路了。”
“上路”两个字,让冯远才一个哆嗦,差点又跪下去。
直到赵十郎的脸上依旧挂着那温和的笑,他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启程”。
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跟在赵十郎身后,朝着谷口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谷口。
那扇隔绝生死的精铁大门,缓缓打开。
门外,五十名郡兵和两百名降匪,正焦灼地等待着。
当他们看到自家主簿大人完好无损地走出来时,都松了口气。
可当他们看到,十几辆装满了粮食的大车,从谷内被推出来时,所有人都傻眼了。
那一个个鼓鼓囊囊的麻袋,在火把的照耀下,散发着诱人的谷物香气。
这是……什么情况?
不是来敲诈的吗?
怎么像是来进货的?
赵十郎一直将冯远才送到谷口十步开外。
他停下脚步,拍了拍冯远才的肩膀。
“大人,路不好走,慢行。”
冯远才浑身一僵,只觉得那只手,重如山岳。
“多谢……多谢赵堡主款待。”
他只想快点离开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
就在他转身欲走之际,赵十郎的声音,又幽幽地在他耳边响起。
那声音很轻,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大人,我那位表哥,心胸狭隘,手段狠辣。”
“今日之事,你我心知肚明。你觉得,他若是知道了,会如何待你?”
冯远才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
“你回去,他或许会赏你,但更多的是疑你。”
“他会想,为何赵家堡肯给你粮食?为何你一个晚上,就办成了他派去几波人都没办成的事?”
“他会查你。”
“而你的那些事,经不起查。”
赵十郎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小刀,精准地扎进冯远才的心窝。
“我……”冯远才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别怕。”
赵十郎的声音里,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
“我说了,我觉得这幽州郡守的位置,大人您来坐,最合适。”
“你缺兵,我给你练兵的法子。”
“你缺钱,我给你生钱的路子。”
“你缺一个扳倒他的机会……”
赵十郎凑得更近了些,温热的气息喷在冯远才的耳廓上。
“我,给你创造一个机会。”
他直起身,后退一步,仿佛刚才那番大逆不道的话,根本不是出自他口。
“大人,若是想明白了,随时可以遣一个信得过的人来赵家堡。”
“若是有帮得上的地方,我赵十郎,绝不含糊。”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回了那灯火通明的谷内。
冯远才呆呆地站在原地,夜风吹过,他才发觉,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他看着赵十郎消失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那十几车沉甸甸的粮食,再摸了摸怀里那两卷足以要了冯家九族性命的布帛。
恐惧,屈辱,愤怒,还有一丝……被强行点燃的,名为野心的火焰。
种种情绪,在他心中疯狂交织。
他知道,从今夜起,他的人生,再无退路。
要么,成为冯延龄的刀下鬼。
要么,就握住赵十郎递来的这把刀,亲手……弑主!
“走!回城!”
冯远才翻身上马,对着身后那群还处于呆滞状态的兵士,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
……
议事厅内。
火盆里的炭火,依旧烧得正旺。
阮拂云慵懒地靠在赵十郎的怀里,纤纤玉指在他的胸膛上画着圈。
“官人,这条狗,算是拴上了。”
她的嗓音里,满是心满意足的笑意。
“只是条野狗,还需慢慢调教。”
赵十郎端起酒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他的心神,早已不在冯远才身上。
他看向一直站在角落,从头到尾目睹了这一切的宋清辞。
这位五嫂,正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敬畏、震撼、还有一丝迷离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她怀里,还紧紧抱着那卷她耗尽心血写成的《赵氏法典》。
那部法典,在今晚这场不见血的杀伐面前,显得有些……苍白。
赵十郎笑了。
他对着宋清辞,招了招手。
“五嫂,过来。”
宋清辞身体一颤,像是受惊的小鹿,但还是顺从地,一步步走了过来。
赵十郎没有起身。
他依旧抱着阮拂云,用一种绝对强势的姿态,仰头看着她。
“知道我为何要让你看今晚的这一切吗?”
宋清辞摇了摇头,嘴唇紧抿。
“因为我要让你明白。”
赵十郎伸出手,指了指她怀里的法典。
“这东西,是规矩。”
“但规矩,是写给遵守规矩的人看的。”
他又指了指门外,那片冯远才消失的黑暗。
“对不守规矩的人,刀,才是规矩。”
“你的笔,是刀。我的拳头,也是刀。两者合一,才是真正的王道。”
宋清辞似懂非懂,但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血液,正在慢慢变热。
“那篇檄文,写得很好。”
赵十郎话锋一转,给予了肯定。
“但还不够。”
“我要你,再写一篇。”
“这一次,不骂冯延龄。我要你……夸他。”
宋清辞彻底愣住。
夸他?
夸那个鱼肉乡里,罪该万死的郡守?
“夸他治下有方,夸他剿匪有功,夸他爱民如子。”
赵十郎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我要你把他捧上神坛。”
“让他站在最高处,让全幽州的百姓都看着他。”
“然后……”
他松开怀里的阮拂云,站起身,走到宋清辞的面前,拿过了她怀里的那卷法典。
他将法典,与那卷写满了冯延龄罪证的黑账,并排放在桌上。
“再然后,我们亲手,把他从神坛上,拽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五嫂,这杀人不见血的第二刀,你可敢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