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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八年,七月十二日,农历六月二十,满月。

这是一个被溽热和虫鸣统治的夜晚。柳川镇仿佛一个巨大的蒸笼,白昼里太阳炙烤留下的余温,正从每一寸土地、每一片瓦砾中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与河沟里升腾起的湿气、万物呼吸吐纳的气息混合,凝成一种粘稠得几乎能攥出水来的空气。月光倒是慷慨,一轮满月像一枚巨大的、冰冷的银币,高悬于墨蓝色的天幕,清辉遍洒,却照不透这片土地深藏的隐秘。光芒落在蜿蜒穿过田野的土路上,落在道路两侧无边无际的玉米地里,便被那层层叠叠、肥厚宽大的叶片贪婪地吞噬、切割,最终只留下支离破碎的光斑和深入骨髓的幽暗。

这条通往红光村的土路,在夜色里变成了一条被绿色高墙夹峙的、危机四伏的甬道。一人多高的玉米秆密密麻麻,像沉默的士兵,在微风中偶尔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是它们之间才懂的窃窃私语。叶片上凝结的露水,被月光浸染,闪烁着无数细小而冰冷的银点,宛如撒了一地的碎钻。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气味——白日里被晒得滚烫、此刻尚未完全冷却的泥土腥气,玉米正在灌浆时散发出的、带着奶腥味的甜香,以及玉米须在持续高温下发酵出的、一种过于甜腻的、近乎腐烂的醇厚气息。这气味并不难闻,甚至带着丰收的预示,但在今夜,在这过于寂静的甬道里,却无端地透着一股令人心慌的窒闷。

王桂花就是在这条绿色甬道里,蹬着她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永久牌二八大杠自行车。车轮碾过土路上被牛车压出的深深车辙和雨水冲刷出的坑洼,发出“哐当、哐当”有节奏的声响,在这静谧的夜里传得老远。车把上挂着一个旧的蓝布包袱,车筐里,则小心地放着她刚从邻村亲戚家求来的、给丈夫治腰伤的草药包。她的男人李老实,在镇上的砖窑扛活时闪了腰,这几包草药花了不小的价钱,是全家指望他能尽快好起来的希望。想到男人躺在床上忍痛哼唧的样子,王桂花不由得加快了脚力。她是个爽利的农妇,四十二年的风吹日晒在她脸上刻下了细密的纹路,却也赋予了她一副结实的身板和一颗不太懂得忧愁的心。为了驱散独自行走在夜路上的那一点点不安,她下意识地哼起了从小就会的朝鲜族民谣,调子有些跑,歌词也含混,但那熟悉的旋律本身,就是一种陪伴和慰藉。

突然,“哐嘡”一声脆响!前轮猛地陷进一个被杂草半掩着的深坑,脚蹬子传来一股巨大的阻力,卡死了。车身剧烈地一晃,王桂花“哎哟”一声惊叫,全靠着一把子力气才险险稳住车把,没连人带车栽进旁边的玉米地里。但车筐颠簸得太厉害,里面那包用黄草纸仔细包好的草药跳了出来,散落在路边的泥地上。

“该死的兔子,瞎打洞!”她低声骂了一句,带着几分心疼和恼怒。这草药金贵,可经不起糟蹋。她赶紧把自行车往路边靠了靠,支好有些歪斜的脚撑,也顾不得链条上的油污,弯腰就去捡拾那些散落的草叶根茎。泥土的凉意透过薄薄的布鞋底传到脚心。

就在她俯身,手指刚刚触碰到一根带着泥土的褐色根茎时,路旁密不透风的玉米丛深处,毫无征兆地传来“哗啦”一声轻响。

那不是风吹过整片玉米地发出的、连绵的“沙沙”声,而是极其局部的、快速的,像是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用不小的力道,急速擦过或拨开了紧密的玉米秆和叶片。

王桂花捡药的动作猛地僵住了。一股莫名的寒意,毫无预兆地从尾椎骨窜上来,瞬间爬满了整个后背。她维持着弯腰的姿势,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擂鼓,脖子像是生了锈的合页,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抬了起来。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片声音传来的、幽暗得如同墨绿色深渊的玉米丛。

月光在这里显得更加吝啬,只能勉强勾勒出玉米秆模糊的轮廓,将它们变成一片片幢幢的黑影。在那深不见底的黑暗缝隙里,她的目光努力聚焦,似乎……似乎真的瞥见了一双眼睛!

那不是兔子的红眼,也不是田鼠的贼光。那是一双反射着惨淡月光的、属于更大体型生物的眼睛。冰冷,专注,带着一种非人的、狩猎般的耐心,正死死地钉在她的身上。距离太近,近得她能感觉到那目光中蕴含的、不加掩饰的恶意。

她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那不成调的民谣戛然而止。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又在下一个心跳时轰然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轻微打颤的声音。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住了她的四肢百骸。她想尖叫,想立刻跳上自行车没命地蹬走,但身体却像被施了定身法,动弹不得。那来自黑暗深处的注视,剥夺了她所有的反应能力。

……

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

……

最终,打破这死寂僵持的,是远处红光村里传来的几声零星的狗吠。那狗吠声起初是慵懒的,带着夜间的困意,但很快,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不祥,叫声陡然拔高,变得急促而狂躁,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像一根针,刺破了笼罩着王桂花的恐惧薄膜。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凉潮湿的空气涌入肺叶,带来一阵刺痛。求生的本能终于压倒了僵直,她几乎是凭借着肌肉记忆,猛地直起身,想要去扶那辆歪在路边的自行车——

但已经太晚了。

一道黑影带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汗臭、泥土和某种金属腥气的风,从她身后的玉米丛中猛扑出来!力量大得惊人,一只手从后面死死捂住了她的口鼻,另一只粗壮的手臂像铁箍一样勒住了她的脖子,猛地将她向后拖拽。

“唔——!”

王桂花所有的声音都被堵了回去,变成绝望的闷哼。她双脚离地,徒劳地蹬踹,鞋子在潮湿的泥土上划出凌乱的痕迹。手中的草药根茎撒了一地。巨大的恐惧和窒息感淹没了她,肺部火烧火燎地疼。她拼命挣扎,手肘向后撞击,指甲在对方的手臂上乱抓,但触感粗糙,像是抓在厚实的劳动布上,对方的力量没有一丝松动。

她被那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硬生生拖进了玉米地深处。一人多高的玉米秆像活了一样,哗啦啦地分开,又在她身后合拢,锋利的叶片无情地刮过她的脸颊、手臂,留下火辣辣的刺痛。月光被彻底隔绝在外,四周只剩下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植物摩擦的沙沙声响。

她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后背撞上坚硬的土地和玉米茬,疼得她眼前发黑。那只捂住她口鼻的手略微松开了些,她刚贪婪地吸进半口混杂着泥土和腐叶气味的空气,一个低沉、含混、仿佛刻意压抑过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令人作呕的热气:

“别动!”

恐惧让她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她猛地扭动身体,指甲再次向身后抓去。紧接着,一股沉重的、带着风声的钝击猛地落在了她的后脑。

“砰!”

一声闷响。

剧痛瞬间炸开,眼前爆开一片金红色的星点,所有的挣扎和声音都戛然而止。她的身体软了下去,意识像断线的风筝,迅速被一片嗡嗡作响的虚无和黑暗吞没。她失去了知觉,像一袋谷物般瘫倒在冰冷的土地上。

然而,彻底的昏迷并未持续太久。一种被粗暴翻动、身体暴露在冰凉空气中的感觉,以及下身传来的、被硬物强行侵入的撕裂般剧痛,将她从深沉的黑暗中猛地拽回了一丝边缘。

她的意识漂浮在剧痛和虚无之间,如同溺水。眼皮重若千斤,无法睁开。她能模糊地感觉到自己像破布娃娃一样被压在泥地上,粗糙的玉米茬硌着她的背脊。那个沉重的、带着汗臭和泥土气息的身体在她上方剧烈地动作着,压抑的、野兽般的喘息声在她耳边放大,与玉米叶持续的沙沙声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曲来自地狱的协奏。

她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挣扎,四肢却如同灌满了铅,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只有那持续不断的、深入骨髓的侵犯和疼痛,无比清晰地提醒着她正在遭受的暴行。屈辱、恐惧和生理上的极度痛苦,交织成一张绝望的网,将她残存的意识紧紧缠绕、拖拽。冰凉的露水浸湿了她的裤脚和散乱的头发,与身上那具滚烫躯体的汗水混合,黏腻而恶心。

这漫长而残酷的侵犯终于停止了。身上的重量一轻,那令人作呕的喘息声似乎退开了一些。

就在这短暂的间隙里,求生的本能让她被痛苦麻痹的身体产生了一丝微弱的反应——她的喉咙里溢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被侵犯至麻木的肢体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

这细微的动静,却像一道惊雷,在刚刚完成兽行的凶手耳中炸响。

他显然不允许任何潜在的风险。一股更加暴戾、急切的气息瞬间再次笼罩下来。

没有任何警告,更加沉重的钝击,带着决绝的、灭口的目的,如同捣蒜般落下,狠狠地砸在她的头部、面部。

一下。两下。三下。

最初那弥漫性的剧痛瞬间升级为彻底的崩坏,意识像脆弱的琉璃被铁锤砸中,彻底粉碎、湮灭。

一切重归寂静。只有月光依旧冰冷地洒落,照见土路边那辆歪倒的、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永久牌二八大杠。自行车的脚蹬子还维持着一个扭曲的角度,仿佛凝固了最后挣扎的瞬间。车筐倒扣在泥地里,里面空无一物。那些被王桂花视若珍宝的草药,此刻零落散落在车轮旁、泥土上,有的被踩进了泥里,与黑褐色的土壤混为一体。靠近路边的几株玉米秆被明显地向内压倒了,形成一个不自然的缺口,凌乱的痕迹带着某种拖拽的力道,蜿蜒着,隐没在那片深不可测的、散发着甜腻与泥土气息的墨绿色深处。

远处,村里那几声狂躁的狗吠,在达到一个尖锐的顶点后,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掐断了脖子,戛然而止。

夜,更静了。静得只能听到风吹过无边玉米地的、永恒的“沙沙”声,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

时间悄然滑向次日清晨,五点刚过。

天地间被乳白色的浓雾笼罩,这雾气厚重、潮湿,仿佛给整个世界盖上了一床巨大的、吸饱了水的棉被。视线在这里失去了作用,几步之外,人影、树木、房屋都只剩下模糊扭曲的轮廓。玉米地彻底消失在白茫茫的背景里,只有走近了,才能看清那挂着晶莹露珠、不堪重负般向下弯垂的叶片。露水浸湿了一切,田埂、杂草、以及人们早起时必须穿上的薄外套。空气里那股熟悉的、带着晨露清甜的土地和植物气息,此刻却混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极度不安的异味——一股淡淡的、带着铁锈味的腐腥气。这气味极其微弱,却像一根细小的针,顽固地刺入鼻腔,引得几只嗅觉敏锐的绿头苍蝇,早早地结束了休息,兴奋而焦躁地在雾气中嗡嗡盘旋,寻找着气味的源头。

拾粪的老光棍张老歪,就是在这个时候,佝偻着仿佛永远也挺不直的背,提着他的老伙计——一把木柄磨得油光发亮的粪叉和一只散发着陈年气味的粪筐——沿着红光村外围的田埂,慢悠悠地开始了他的每日功课。他的眼睛习惯了在清晨的朦胧中搜寻牲口留下的“宝贝”,目光像梳子一样细细地掠过潮湿的地面。雾气打湿了他花白的头发和破旧的衣领,带来一阵凉意。

他的脚步停在了自家那块玉米地的最西头。这里相对偏僻,靠近一片小树林。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那个临时堆起、等待后续处理的玉米秆垛。这一扫,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那秆垛,似乎比昨天傍晚他离开时,要“鼓”胀了一些。形状也有些怪异,不像之前堆得那么规整。外层原本应该相对整齐的秆叶,此刻显得异常凌乱,像是被人胡乱地又覆盖了一层。更让他心里“咯噔”一下的是,那些新覆盖上去的秆叶上,沾着大片大片不自然的、新鲜的泥印。那绝不是夜里出来觅食的野猫野狗或者兔子能蹭上去的,那泥印的面积和位置,更像是……有人用沾满泥巴的东西,或者干脆就是人自己,反复碰擦、拖拽过的痕迹。

“哪个缺德带冒烟的玩意儿,祸害完庄稼又来动老子的秆垛……”张老歪嘟囔着,带着几分被侵犯了财产的不快和疑惑。他放下粪筐,提着粪叉,小心翼翼地凑近了些。那股若有若无的腐腥味,在这里似乎变得明显了一点。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粪叉,用叉头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戳了戳那处看起来最“鼓胀”、泥印最重的地方。

哗啦——

秆垛受力,外层松散的那些玉米秆簌簌滑落,塌下一角。

一股浓烈了数倍、带着明显腐烂甜臭的气味,像一记无形的重拳,猛地扑面而来,狠狠砸进张老歪的鼻腔和肺叶。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而在那塌陷露出的黑暗空隙里,他清晰地看到了一抹刺眼的深蓝色——那是半只沾满泥泞和暗褐色污渍的布裤腿,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蜷缩着。

张老歪认得这裤子。昨天傍晚,天还没黑透的时候,他看见王桂花骑着那辆叮当响的自行车从这条路回家,车筐里放着东西,她身上穿的,就是这条半新的深蓝色涤纶裤子,裤脚还绣着一圈不起眼的小花。当时她还跟他打了声招呼,声音爽朗。

记忆的画面与眼前这恐怖景象重叠。

张老歪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变得惨白如纸。他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他张大了嘴,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喉咙,只能发出几声破碎的、不成调的“嗬……嗬……”声,如同离水的鱼。手中的粪叉再也握不住,“哐当”一声掉在脚下的泥地里。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猛地向后踉跄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冰凉的露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裤裆。但他感觉不到凉意,只有一种彻骨的寒。求生的本能让他连滚带爬地挣扎起来,甚至顾不上捡起他视若珍宝的粪叉和粪筐,像一匹受了惊、濒死的老马,爆发出与他年龄和体格完全不符的凄厉到破音的尖叫,手脚并用地朝着村里方向狂奔:

“死人了!桂花死了——!!死人啦——!!”

那叫声凄惨、扭曲,饱含着最原始的恐惧,如同利刃般撕裂了清晨湿重的宁静,在浓雾弥漫的田野上空久久回荡。

……

张老歪那非人般的惨叫,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最先被惊动的是离得最近的几户人家。有早起拾掇菜园的农妇直起腰,惊疑不定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有还在被窝里的男人被吵醒,骂骂咧咧地披上衣服推开窗户。当看到张老歪连滚带爬、魂飞魄散的狼狈模样,以及他那撕心裂肺的呼喊内容时,一种不祥的预感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开来。

“张老歪喊啥?”

“好像是……死人了?桂花?哪个桂花?”

“红光村李老实家的婆娘!昨晚好像就没见她家亮灯!”

“天爷啊!在哪儿?”

好奇、恐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 morbid 兴奋,驱使着人们放下手中的活计,从四面八方,沿着田埂,朝着张老歪跑来的方向,也就是村西头那片玉米地涌去。人越聚越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嘈杂的议论声逐渐取代了最初的震惊和寂静。

当有人率先跑到地头,看到那歪倒的自行车、散落的草药,以及玉米秆垛那明显不自然的坍塌和露出的蓝色裤脚时,确认的惊呼和更加响亮的喧哗彻底引爆了现场。

“真是桂花!”

“快!快去叫李老实!”

“快去报告派出所!”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有人想凑近看个究竟,被旁边稍微理智的人拉住;有与王桂花相熟的妇人已经开始抹眼泪,低声啜泣起来;更多的人则围在外面,伸长了脖子,交头接耳,脸上混杂着同情、恐惧和探究的神情。绿头苍蝇似乎更多了,嗡嗡声不绝于耳,那腐臭的气味在人群搅动的空气中也似乎更加明显了。

混乱中,不知是谁机灵,飞快地跑回村里,用村委会那部老式摇把电话,打通了柳川镇派出所。

……

派出所的老郑,今年五十二岁,在柳川镇干了大半辈子民警,对这片土地上的人和事了如指掌。他接到电话时,刚泡好一缸子浓茶,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听到“红光村玉米地、死人、王桂花”这几个关键词,他花白的眉毛就拧成了疙瘩,放下茶缸,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旧警服外套,一边穿一边冲着隔壁屋喊了一嗓子,叫上刚分来没多久的年轻民警小刘,急匆匆地推出了院子里那辆保养得还算不错的长江750偏三轮摩托车。

边三轮的引擎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村口的喧嚣。老郑和小刘骑着摩托,直接开到了玉米地边的土路旁。围观的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通道,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位穿着警服的人身上。

“都让让!别围着了!往后退!保护现场!”老郑跳下摩托,声音洪亮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脸上平日里的随和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郁的凝重。他一边指挥着脸色有些发白、但努力维持镇定的年轻民警小刘从摩托挎斗里取出带来的、用旧床单改成的简易警戒带,让他拉起来,拦住躁动的人群,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洗得发白、但看起来很干净的棉线手套,熟练地戴上。

老郑没有立刻去动玉米秆垛,而是先围着那辆歪倒的自行车和散落草药的区域,皱着眉,目光锐利地扫视了一圈。他看到了地面凌乱的脚印(大多是刚刚围观的村民留下的),看到了被压弯的玉米秆指向秆垛的方向。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泥土、露水、腐臭和人群汗味的空气,让他心头更加沉重。

他最终走向那个罪魁祸首般的玉米秆垛。围观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不少,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他。老郑蹲下身,避开张老歪用粪叉戳塌的地方,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地,用手扒开覆盖在外面的玉米秆。

每扒开一层,那股腐臭的气味就浓郁一分。随着覆盖物的减少,一个蜷缩的、扭曲的人形轮廓逐渐暴露在清晨惨白的天光下。当最后几根秆叶被拿开,王桂花的遗体完全呈现出来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和女人们的抽泣声。

她蜷缩在垛心,像一个被迫回到母体的婴儿,但姿势却充满了痛苦和挣扎。她的头发凌乱,沾着草屑和泥土,面部朝向内侧,能看到明显的、可怕的钝器击打造成的肿胀和淤青,嘴角凝固着已经变成黑褐色的血迹。她的上衣被扯坏了,领口撕裂,露出部分肌肤和内衣口袋,口袋里似乎空着,但旁边散落着半截白色的火柴梗,磷头上那“红双喜”的红色商标图案,在灰暗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刺眼。在她胸口被扯坏的衣襟上,粘着一根大约一寸长的、鲜艳的红色纤维,在蓝布料的映衬下,像一滴凝固的血。老郑的目光扫过遗体周围的地面,在凌乱的脚印和倒伏的玉米秆中,他敏锐地发现了一处相对清晰的、只有半枚的鞋印,印痕较深,纹路粗犷,看起来像是常见的轮胎花纹,而在那纹路的边缘,赫然沾着几根细小的、金黄色的玉米须。

老郑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站起身,对旁边努力维持秩序的小刘沉声吩咐:“看好这里,谁也不准再靠近!县刑警队的人来之前,保持原样!” 他摸出烟盒,想点一支烟压压惊,但看了看眼前的景象,又默默地把烟塞了回去。他走到惊魂未定、被几个村民搀扶着的张老歪面前,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询问了他发现现场的经过,并让旁边识字的村会计简单记录下来。做完这一切,他走到稍远一点的地方,用对讲机(覆盖范围有限,但靠近村子还能用)再次联系所里和县局,急切地汇报现场情况,请求刑警队和技术支持尽快出现场。

……

上午九点左右,日头终于发挥出它的威力,逐渐驱散了弥漫的晨雾,阳光开始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炙烤着大地。玉米地边的土路上,那圈黄色的警戒线显得格外醒目。

线外,聚集的村民比清晨时更多了,黑压压的一片,交头接耳的声音如同群蜂振翅,嗡嗡作响,混合着孩童的哭闹、大人的呵斥,以及各种猜测和议论,形成一股躁动不安的音浪。暑热蒸腾而起,混合着人群的汗味和现场隐约传来的特殊气味,让人胸口发闷。线内,县刑警队那辆白色的现场勘查车安静地停在路边,与周围的土色和绿色形成鲜明对比。车门打开,各种专业的取证箱被搬了下来。穿着白色勘查服、戴着口罩和手套的技术人员,手持相机,从不同角度对着中心现场、自行车、散落物、鞋印等位置,“咔嚓、咔嚓”地按动着快门,刺眼的闪光灯不时亮起,记录下一切可能的证据。

林秋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她三十岁上下,身量高挑,穿着一身合体的藏蓝色警服,肩章上的警衔标示着她副队长的身份。她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用几枚黑色的细发夹别在脑后,挽成一个简洁的发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线条清晰的脸庞。她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既没有明显的恐惧,也没有过度的同情,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高度的专注和冷静。这冷静在她那双清澈却锐利的眼眸中体现得尤为明显,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直抵本质。

她没有急于进入中心现场,而是先在警戒线外围缓慢地踱步,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仔细扫视着周围的环境、道路的情况、玉米地的长势以及围观人群。然后,她才在老郑的引导下,弯腰钻过警戒线,径直走向现场。

她没有先去查看遗体,而是蹲在了老郑之前发现的那半枚鞋印旁边。她从随身携带的勘查箱里取出一个银色的放大镜,俯下身,几乎将脸贴到地面,透过镜片,极其专注地观察着那枚模糊的印记。阳光照在她颈后的碎发上,映出细小的光晕。

老郑凑了过来,递过一支烟,压低声音,将他了解到的情况——死者身份、家庭情况、性格、丈夫的不在场证明(在邻村帮工,今早才回),以及张老歪发现现场的经过——尽可能简洁地汇报了一遍。最后他补充道:“林队,情况就是这样。这是咱们柳川镇今年头一起恶性案件,影响太坏了。”

林秋没有接烟,甚至目光都没有从鞋印上移开。她伸出一根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指,虚点着鞋印的纹路和边缘,声音平静而清晰:“纹路是常见的农用三轮车外胎,典型的‘朝阳’或者‘大力’那种粗犷花纹。但这印记的深度和受力点分布不对,不像是满载甚至空载的三轮车车轮压过去的。车轮压痕通常更均匀,边缘更清晰。”她用指尖虚划着印记内侧一个相对较深的区域,“你看这里的凹陷,还有边缘的模糊程度,倒更像是……有人鞋底不规则地粘了块轮胎碎片,或者,干脆就是用旧轮胎底手工改制的鞋子,走路时重心落在这里造成的。”

老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收回了递烟的手,凑近了些,顺着林秋指点的方向看去,脸上露出恍然和钦佩的神色。他干了这么多年民警,经验丰富,但对于这种细致的物证分析,确实欠缺专业的眼光和技术。

这时,技术人员将装在透明证物袋里的那半截火柴和红色纤维递了过来。林秋接过,先举起那截火柴,对着阳光看了看。“红双喜,”她轻声念出商标,然后看向老郑,“这种火柴不算罕见,但也不是家家都用。去查清楚镇上以及周边村子,所有售卖这种火柴的店铺、小卖部、茶馆、饭馆,最近有没有大量购买或者异常丢失的情况。重点排查小卖部和……茶馆。”她特意强调了最后两个字。

接着,她又拿起那个装着红色纤维的小袋子,用镊子轻轻拨动了一下袋子里那抹刺眼的红色。“腈纶材质,颜色很正,但这种鲜红色在日常衣物中不算太普通,更常见于某些特定工种的工作服、劳保用品,或者……年代稍早一些的、比较鲜艳的旧衣物。纤维一端有轻微的磨损,可能是从袖口、领口或者摩擦频繁的部位脱落下来的。排查附近村镇的供销社、劳保用品店,以及各家各户,有没有这种颜色的、腈纶材质的衣物,特别是旧工作服、手套或者帽子。”

她的指令清晰、明确,直指线索可能来源的核心。老郑赶紧拿出随身的小本子,刷刷地记录下来。

就在林秋专注分析物证,老郑认真记录的时候,警戒线外围观的人群中,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灰布褂子,挑着两筐水灵灵青菜的男人,停下了脚步。他头上戴着一顶边缘有些破损的旧草帽,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粗糙的下巴和紧抿着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他的身形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混在人群中极其普通,毫不显眼。他的目光,似乎和其他好奇的村民一样,投向警戒线内,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的视线焦点,越过了忙碌的民警,越过了那辆歪倒的自行车,最终,精准地落在了技术员手中那个装着红色纤维的透明证物袋上。

当那抹鲜艳的红色映入眼帘时,他挑着扁担的手指,无意识地骤然收紧,攥紧了光滑的扁担,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明显的青白色。扁担另一头的菜筐随之轻微地晃动了一下。这一系列动作极其细微、迅速,发生在不到两秒的时间内。随即,他像是被那抹红色烫到了一般,猛地低下头,同时迅速转过身,不再看向现场,扁担在肩头换了个更舒服的位置,沉默地、脚步略显急促地融入了身后嘈杂涌动的人流,很快就像一滴水汇入河流,消失不见。

这一幕,被远处一个正踮着脚尖、伸着脖子努力想看清现场情况的村民无意中瞥见。但他并未在意,只当又是一个被命案现场吓到、或者觉得晦气而匆匆离开的普通路人。他的注意力,很快又被现场新的动静吸引了过去。

……

现场初步勘查和遗体转移工作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当王桂花的遗体被小心地抬上专用的车辆运走,大部分技术人员也开始收拾设备时,时间已近中午。酷热更甚,阳光明晃晃地刺眼,但围观的人群却丝毫没有减少的迹象,反而因为官方人员的“动静”变小,议论声更加高涨起来。各种猜测和流言,如同田埂边的野草,在人群中疯狂滋生、蔓延。

镇东头的老崔茶馆,这个平日里就是柳川镇信息交流中心和谣言集散地的地方,今天更是人满为患,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热闹。八仙桌旁挤满了人,长条板凳不够坐,后来的人就干脆站着,或者搬块砖头垫在门口。茶缸子、粗瓷碗碰得叮当响,劣质的、呛人的烟草烟雾从无数个男人的口鼻和烟卷中喷吐出来,在低矮的屋顶下汇聚成一片蓝灰色的浓云,几乎要让人睁不开眼。空气污浊不堪,混合着汗味、烟味、茶水和廉价瓜子花生的味道。墙上的老式挂钟指针不紧不慢地走着,“滴答、滴答”的声音,在这种焦灼躁动的气氛衬托下,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令人心烦意乱。

村支书老马站在茶馆中间稍微空旷一点的地方,用力敲着手里那个搪瓷已经掉了好几块的茶缸盖,发出刺耳尖锐的金属摩擦声。“都静静!静静!别瞎传!要相信政府,相信公安!警方已经在查了,肯定能水落石出,抓到凶手!”他扯着嗓子喊道,试图稳定人心。

但他的声音立刻被底下更大的声浪盖了过去。一个穿着看不出本色背心的黑壮汉子猛地站起来,瓮声瓮气地反驳:“查?咋查?说得轻巧!去年邻镇河边不也死了个女的,听说也是莫名其妙的,到现在抓到人了没?我看呐,就是外面流窜过来的坏人干的!防不胜防!”

这话立刻引来了大片的附和与更加不安的议论。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花里胡哨衬衫、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年轻人,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碗都跳了一下,茶水溅了出来。他是镇上出了名的闲汉,消息灵通,但也爱添油加醋。“流窜?我看未必!”他吊高了嗓门,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我告诉你们,我昨晚十点多,收摊回家的时候,清清楚楚地看见赵卫东骑着他们家那破三轮车,鬼鬼祟祟地往红光村方向去了!就他一个人!”

他顿了顿,环视一圈,享受着成为焦点的感觉,然后继续抛出更劲爆的“证据”:“赵卫东是啥人?咱们谁不清楚?前年喝醉了马尿,把他婆娘打得鬼哭狼嚎,半个月下不来床!派出所都进去过两回了!就是个混不吝的祸害!我看啊,桂花嫂子这事,指定跟他脱不了干系!八成是他见色起意,或者想抢钱!”

“对!没错!肯定是赵卫东那王八蛋!”

“那小子眼神就不正派!”

“公安咋还不去抓他?赶紧把他抓起来枪毙!”

“我就说嘛,肯定是熟人干的!”

茶馆里瞬间群情激愤,仿佛已经找到了真凶,各种对赵卫东平日劣迹的控诉和基于猜测的“定罪”此起彼伏,声浪几乎要把茶馆的屋顶掀翻。恐慌和愤怒,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具体的、可供宣泄的靶子。

然而,在这片几乎是一边倒的声讨浪潮中,并非没有不同的声音,只是这声音太微弱,太容易被淹没。茶馆老板老崔,一个精瘦干练、眼皮耷拉仿佛永远睡不醒的中年男人,正端着巨大的铝制茶壶,穿梭在桌椅之间给客人们续水。当他走到靠近柜台的那一桌,给几个相熟的老茶客倒水时,嘴唇几乎没动,用只有他们几人能听到的极低声音,含糊地嘀咕了一句:“瞎扯淡……净胡咧咧。赵卫东那小子,昨晚就在我这儿,跟西头来的那几个贩子赌‘三公’,输得眼都红了,裤兜都快当掉了,后半夜……起码得两点多了才散场。他哪有那个闲工夫,跑红光村去作案?”

但他的声音太轻,像投入沸水的一粒沙子,瞬间就被周围更大的议论声、拍桌子声和义愤填膺的声讨声彻底吞噬、掩盖,没有激起一丝涟漪。那几个老茶客或许听到了,或许没听清,他们只是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却又无奈的眼神,摇了摇头,继续默默地抽着自己的烟。

没有人注意到,在茶馆角落一张油腻的桌子下面,一个印着“红双喜”商标的、几乎空了的火柴盒,静静地躺在满是茶渍、痰渍和瓜子皮的地面上。它与今天清晨,在那片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玉米地里,出现在受害者口袋旁的半截火柴,来自同一个品牌,同一个地方。

玉米地命案的消息,像这夏日午后灼热的风,无孔不入地席卷了柳川镇的每一个角落。官方的沉默调查与民间的喧嚣审判,如同光与影的两面,在溽热与恐慌中交织、发酵。而那隐藏在无数张面孔之后的真相,以及那双在夜色中窥视过的冰冷眼睛,依旧深深地蛰伏着,等待着被发现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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