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的铁门在身后合上时,我还在盯着手腕上的编号发呆——那串数字用蓝黑墨水印在皮肤上,洗了几次都没掉,像一道永远擦不去的疤。监室不大,靠墙摆着四张铁架床,墙角放着一个旧书架,上面零散地放着几本书。每天的作息像上了发条的钟:清晨六点起床,整理内务,七点吃早饭,八点到放风区活动,其余时间要么坐在桌前看书,要么听管教讲法律知识。起初我总失眠,闭上眼睛就看见那些人的脸,后来在放风区跑两圈,汗湿了衣服,夜里倒能睡得沉些。
第一次见到法律援助律师是在会见室。他穿着深色西装,手里拿着厚厚的案卷,坐下来先给我递了张名片,然后翻开卷宗,一页页指着说:“庭审会分法庭调查、法庭辩论、最后陈述几个阶段,你有权利质证证据,也有权利为自己辩护。”我盯着他手指划过的“故意杀人罪”字样,喉咙发紧,只点头,说不出话。他又问我有没有要补充的细节,比如作案时的环境、工具来源,我摇头,那些画面太清晰,一想起来就浑身发冷。他没再追问,只是把联系方式写在纸上递给我:“有任何想法,随时联系我。”
开庭那天,法警把我从看守所提走时,天刚蒙蒙亮。押送车穿过街道,路边的早餐店已经开了门,蒸汽从玻璃缝里冒出来,飘着油条的香味。我盯着窗外,想起小时候母亲早上给我炸油条的样子,眼睛突然就湿了。法庭的门很重,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我被带到被告席,金属栏杆冰凉,硌得我手腕生疼。抬头时,我看见旁听席上坐着几位受害者的家属,有个中年女人红着眼眶,手里攥着一张照片,另一个男人盯着我,眼神里的愤怒像要烧起来。我赶紧低下头,盯着脚下的木板缝,不敢再看。
审判长敲槌,庭审开始。书记员宣读法庭纪律时,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在安静的法庭里格外清楚。公诉人起身宣读起诉书,声音平稳却有力,每念到一个受害者的名字,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一下——刘梅、赵琳、周敏……那些名字曾经只是我生活里匆匆闪过的影子,如今却成了我余生都甩不掉的债。他列举着每起案件的时间、地点、手段,从厂区后巷的相遇,到河边的争执,再到服装店后的拖拽,每个细节都像一把刀,割着我的神经。
证据展示阶段,屏幕上开始播放案发现场的照片。虽然关键部位打了马赛克,但那些场景我太熟悉了:昏暗的巷子墙上有青苔,生锈的铁门把手上有划痕,河边的鹅卵石堆里藏着杂草,服装店后的墙角堆着旧纸箱。接着是指纹比对报告,我的指纹印在红色方框里,和现场提取的指纹完全重合;dNA鉴定意见上,红色的“匹配”二字格外刺眼;作案工具的照片也被一一展示,那把从工地拿的撬棍、偷来的刀、小卖部买的胶带,都用透明证物袋装着,旁边贴着标签。我把双手攥得更紧,指甲掐进掌心,疼得我后背发麻。
当公诉人读到受害者家属的陈述时,法庭里静得能听到呼吸声。“我女儿才二十岁,放寒假回家,怎么就没了……”那个中年女人的声音从录音里传出来,带着哭腔,“她还说要给我买新围巾,现在围巾没了,人也没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很沙哑:“我妻子每天加班到十点,就为了多挣点钱给孩子交学费,她那么好的人,怎么会遇到这种事……”我再也忍不住,头抵在栏杆上,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掉进水里,在法庭里荡开涟漪。旁边的法警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轮到我最后陈述时,我站起身,腿有点抖。看着审判席,看着旁听席上的家属,看着公诉人和律师,我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太多,最后只挤出一句:“我错了,我愿意接受法律的任何制裁。”说完,我深深鞠了一躬,直起身时,眼泪已经掉在了衣襟上。
一审判决下来那天,天气很阴。法官念判决结果时,我听得很清楚:“被告人张礼犯故意杀人罪、强奸罪,数罪并罚,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律师问我要不要上诉,我摇头,在送达回证上签字时,手很稳。走出法庭,风有点冷,我抬头看了看天,乌云压得很低,像要下雨。
在看守所等待最高人民法院核准的日子里,我开始写信。没有信纸,就用管教给的草稿纸;没有信封,就把纸折成方块。写给父母时,我写自己有多后悔,写小时候他们怎么疼我,写我不该走上这条路;写给受害者家属时,我写自己知道错了,知道再多道歉也换不回他们的亲人,只希望他们能好好生活,别被我的错拖累。写好的信都放在枕头下,我知道这些信可能永远寄不出去,但写下来,心里就轻一点。
我还向管教申请,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他问我会什么,我说会折千纸鹤。从那以后,每天午休时,我就坐在桌前折千纸鹤,彩纸是从图书室借的,颜色很鲜艳。折好的千纸鹤放在书架最上层,有人拿走,我就再折。管教问我为什么折,我说:“如果有人拿走,就当我替他们求个平安吧。”
执行那天清晨,天还没亮。法警来提我时,我正在折最后一只千纸鹤,翅膀还没捏好。我把它放在书架上,对着同监室的人笑了笑,他们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我换上干净的衣服,是刚进看守所时发的那套,洗得有些发白。走出监室前,我向管教鞠了一躬,谢谢他这段时间的照顾。
临行前,我向法警提出想再见父亲一面。会见室里,父亲老了很多,头发白了大半,看见我就哭了。我走过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抖,像得了帕金森。“爸,别恨我。”我只说了这句话,眼泪就掉了下来。他点头,说不出话,只是拍了拍我的手背。
执行后,我的遗物只有几封信和一小盒折好的千纸鹤。管教说,那些信会按照地址寄出去,千纸鹤留在了图书室的书架上,有人拿走,也有人再放新的上去。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秦风带领专案组走访了所有受害者家属。每到一家,他都会把判决书复印件递过去,轻声说:“凶手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你们要好好生活。”遇到情绪激动的家属,他会坐下来陪他们聊一会儿,听他们讲受害者的故事,讲那些没来得及实现的心愿。有位老人拉着他的手,说谢谢他们还记着自己的女儿,秦风红了眼,说这是他们该做的。
李佳把所有物证都整理归档,从现场提取的指纹卡、dNA鉴定报告,到作案工具的照片和记录,都一一编号,放进特制的档案盒里。她把这些资料带到法医培训课上,给新人讲解如何通过细微痕迹锁定凶手,如何让证据说话。“每个物证背后,都有一个故事,我们要做的,就是替那些不能说话的人,把故事讲完。”她站在讲台上,声音很坚定。
当地警方以这起案件为警示,加强了夜间巡逻。在曾经发生案件的偏僻路段,增设了路灯和监控,灯杆上贴着“夜间出行注意安全”的标语。社区也组织了女性自我保护讲座,邀请民警和律师来讲课,教大家如何识别危险、如何自救。有位年轻女孩说,现在晚上下班走夜路,看到巡逻的警车,心里就踏实多了。
在刑警队的总结会上,秦风看着墙上的案件照片,沉默了很久才开口:“案件虽然告破,但我们更应该记住的是那些逝去的生命。她们本可以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未来,却因为一个人的错误,永远停在了最好的年纪。我们守着这座城市,就是要让这样的悲剧少一点,再少一点。”
罗文把那张画着我轮廓的嫌疑人画像收进了抽屉,旁边放着一张新的值班表。画像已经有些破旧,边缘卷了角,上面的铅笔痕迹被摩挲得有些模糊。他摸着画像,想起当初为了确定我的身份,全队人熬夜排查监控、走访群众的日子,心里很感慨。“城市的安宁,不是靠运气,是靠我们每天的守护。”他对身边的年轻民警说,然后拿起对讲机,开始了新一天的巡逻。
城市的夜晚依旧热闹,路灯亮得像星星,巡逻的警车缓缓驶过街道,灯光照在行人脸上,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平静的笑容。那些逝去的生命或许不会被所有人记住,但总有人在替她们守护着这份安宁,总有人在努力让这座城市变得更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