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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八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加寒冷。白银市人民医院的住院部,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浓重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混合着疾病带来的衰败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病房的墙壁是单调的白色,床单被褥也是毫无生气的白,只有床头柜上零星摆放的私人物品,还带着一丝外界生活的痕迹。

王秀兰躺在靠窗的病床上。胃癌晚期,如同无形的蛀虫,早已掏空了她的身体。她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皮肤蜡黄而松弛,紧紧地包裹着嶙峋的骨骼。六十五岁的年纪,看上去却如同七八十岁的风烛残年。唯有那双曾经充满悲痛和祈求的眼睛,此刻虽然浑浊,却依然固执地闪烁着一点微弱的光,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不肯熄灭的执念。

她的床头柜上,没有水杯,没有药瓶,只端正地摆着一个用透明塑料膜反复包裹、边角早已磨损起毛的木制相框。相框里,是女儿张敏年轻时唯一的一张彩色照片。照片上的张敏,穿着那件夺去她生命的红色连衣裙,站在厂区的花坛边,笑得青春洋溢,眼神清澈得像一汪泉水。这张照片,陪伴王秀兰走过了整整二十年。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陈锐提着一袋水果走了进来。二十八岁的他,已经褪去了刚入警时的青涩,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但眼神依旧清澈而坚定。他调到刑侦队已有几年,虽然“红衣案”专案组早已解散,但他从未忘记对赵长河的承诺,那个沉重的铁皮箱一直是他心底最重要的责任。

“王婶,我来看您了。”陈锐放轻脚步,走到床边。

王秀兰听到声音,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到是陈锐,她那枯槁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彩。她挣扎着想坐起来,陈锐连忙上前,小心地扶起她,在她背后垫好枕头。

“小陈……小陈警官……”王秀兰的声音气若游丝,冰冷干枯的手却异常有力地道住了陈锐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肤里,“凶手……凶手抓到了吗?我……我快不行了……想在闭眼之前……给敏敏一个交代……我……我等了二十年了啊……”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陈锐,那里面是二十年未曾消减的悲痛,是行将就木之人最后的、也是最沉重的期盼。

陈锐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酸涩难当。他强忍着翻涌的情绪,用力回握住王秀兰那只冰冷的手,声音尽量放得平稳而充满力量:“王婶,您别这么说,您会好起来的。案子……我一直在查,从来没有放下过。您放心,现在的刑侦技术越来越先进了,比过去强很多。很快……很快就会有结果的,我向您保证。”

这话他说过很多次,每一次都带着真诚,却也带着同样的无力。技术是在进步,但应用于陈年旧案,尤其是物证条件本就不算理想的“红衣案”,依旧步履维艰。

王秀兰似乎没有听进他的安慰,只是执着于那个她追问了二十年的问题。她松开陈锐的手,颤抖着伸向自己的枕头底下,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掏出一个用深蓝色土布仔细包裹着的小布包。布包已经很旧了,颜色洗得发白,但上面用红线绣着的“平安”两个字,却依然清晰可见,那是她当年一针一线,为女儿绣上去的。

她将布包塞到陈锐手里,布包很轻,但陈锐却觉得重逾千斤。

“这是……敏敏最喜欢的发夹……”王秀兰的声音带着哽咽,“她走那天……就戴着它……你拿着……等抓到那个挨千刀的凶手……你替我……替我用它打他一下……替敏敏……出出气……”

陈锐的手指触碰到布包里那枚冰凉坚硬的物体,那枚珍珠白的发卡。它曾经别在张敏乌黑的发间,见证过一个少女最美好的年华,也见证了生命最残酷的终结。他紧紧攥住布包,仿佛能感受到那份跨越了二十年的悲伤与仇恨。他迎视着王秀兰那双充满最后希冀的眼睛,郑重地、如同立誓般重重地点了点头:“好!王婶,我记下了!一定!”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碎的小雪,雪花无声地落在玻璃上,很快融化成冰冷的水痕。这一幕,与二十年前,一九八八年那个暴雨如注的夜晚,形成了遥远而凄凉的呼应。一个母亲漫长而痛苦的守望,似乎也即将随着这场冬雪,走向无奈的终点。

时间回溯到二零零六年的夏天。李建国的家,早已不复当年的模样。客厅不再是休息和交流的空间,而是彻底变成了一个偏执的“追凶作战室”。

整整一面墙,被白纸和各种图表贴得密不透风。那是李建国自己绘制的“红衣案线索图谱”,比他在女儿刚遇害时画的要复杂、详尽无数倍。正中央是李玥穿着红色校服的照片,周围如同蛛网般辐射出无数条颜色各异的连接线,指向不同的方向:“受害者信息及关联”、“作案时间与地点规律”、“凶手侧写(身高约1.75米,体型偏瘦,手部粗糙,有鼻音,可能从事五金行业)”、“关键物证(十字螺丝、蓝色工装纤维\/纽扣、名片)”、“可疑地点(xx路、五金批发市场、拆迁区域)”、“疑似身份线索(‘凌’姓、‘广山’五金店)”。每一根线条旁边,都密密麻麻地标注着他的推断、疑问和待查证的信息。他用红笔将“五金行业”和“凌广山(?)”这两个关键词重重圈出。

书桌上,堆的不再是物理教案,而是《刑事侦查学》、《犯罪心理学》、《dNA鉴定技术原理与应用》、《痕迹检验图谱》等厚厚的专业书籍。书页间夹满了便签,空白处写满了他的批注和心得,字迹时而工整,时而狂乱,显示出主人极不稳定的精神状态。

李建国坐在书桌前,头发已然花白了大半,才五十岁的人,背已经有些佝偻。他戴着一副老花镜,就着台灯的光,正在整理一沓厚厚的、从各种渠道收集来的“白银及周边地区五金店、维修铺名录”。他试图从中找出任何与“广山”或者“凌”姓相关的信息。

妻子端着一碗早已凉透的饭菜走进来,看着丈夫近乎自虐般的行为,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将碗放在桌角,声音带着哭腔和疲惫的劝慰:“老李,别熬了……求你了,吃点东西,睡一会儿吧。玥玥……玥玥都走了八年了……你再这样下去,身体垮了,让我怎么办啊……”

李建国头也没抬,只是摇了摇头,声音沙哑而固执,仿佛在念诵一段无法停止的咒语:“不熬怎么行?那个畜生……那个恶魔还在外面,说不定正好好地活着,享受着日子……我怎么能让玥玥就这么白白死了?我不能……我做不到……”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抽屉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张泛黄、边缘破损的纸质广告单。那是他几乎跑遍了市里所有的拆迁办、废品回收站,像大海捞针一样,最终从一个即将被处理的废纸堆里翻找出来的。广告单印刷粗糙,上面模糊地印着“广山五金店”的字样,下面有一个手写上去的、同样模糊的“凌”字,大概是店主的姓氏。广告单的角落,印着一个简单的扳手图案logo。

李建国指着那个扳手图案,眼神狂热地对妻子说:“你看!这个扳手!和当年玥玥案发现场,床腿上发现的工具划痕,形状很像!我怀疑……我强烈怀疑这家店的老板,就是那个人!可是……可是找不到他了,店拆了,人也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

这几乎成了他的执念。每个月,他都会雷打不动地跑到已经面目全非的xx路一带,拿着那张模糊的广告单和凶手的模拟画像,询问那些尚未搬迁或者回迁的老居民,打听是否有人记得一个姓“凌”的、开五金店的、不太爱说话的男人。起初还有人同情他,耐心回答几句,时间久了,邻里间都在背后议论,称他为“疯老师”。但他毫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和议论,与他为女儿讨回公道的执念相比,轻如鸿毛。

长年累月地翻查资料、书写记录,使得他的手指布满了粗糙的老茧和因为干燥而裂开的口子,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二零一零年的秋天,夜色渐深。白银市公安局物证室里,灯火通明,却只有陈锐一个人的身影。三十岁的他,肩上承担的压力与日俱增。他穿着白色的实验服,正俯身在高倍显微镜和一系列复杂的提取设备前,神情专注而凝重。

实验台上,摆放着那个他最寄予厚望,也最让他感到无力的证物——来自二零零零年包头郑梅案现场的“微量生物检材”(那根短小的毛发)。旁边是市局近几年新引进的、价格不菲的dNA提取和扩增试剂盒。然而,尽管技术相比十年前已经有了长足进步,但对于这种微量、且可能有一定降解的陈旧生物检材,想要获得一个可用于数据库比对、清晰完整的dNA分型,依旧困难重重,成功率极低。每一次尝试,都伴随着巨大的希望和更巨大的失望。

他反复失败,又反复重新开始。闲暇时,他就将毛发样本与各案发现的蓝色工装纤维、十字螺丝等物证放在一起,反复观察、比对,试图在脑海中构建出那个隐藏了二十多年的幽灵的形象。

“凶手一定是从事五金行业的,熟悉白银,也熟悉包头……身高一米七五左右,体型偏瘦,性格极其隐忍、谨慎,具备很强的反侦察能力……可能自有店铺,或者是维修工……”他喃喃自语,用笔在草稿纸上写下这些特征,随即又烦躁地划掉,“可是……这些特征还是太笼统了,符合条件的人,在白银、包头这样的工业城市,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他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站起身,走到档案柜前,再次取出了赵长河留给他的那本黑色侦查笔记。他翻到记录包头排查的那几页,目光停留在那几行早已熟记于心的字句上:

“2001年包头,废墟捡到‘山’字招牌碎片。”

“蓝色工装纽扣上,有模糊‘广’字印记。”

“包头商户提及,‘白银凌老板’,店名似为‘广山五金’。”

“广……凌……山……”陈锐低声念诵着这三个字,眼神猛地一亮。他迅速回到桌前,拿出一张白纸,用力写下了“广”、“凌”、“山”三个字,然后用笔将它们圈起来,并在中间画上连接线。

“‘广’和‘山’……合起来就是‘广山’!而店主姓‘凌’!凌广山?!”一个完整的姓名猜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他立刻坐到电脑前,开机,连接上当时还远未普及、网速缓慢的互联网,在几个初建的本地信息查询网站和搜索引擎里,急切地输入“白银 广山五金店”、“凌广山”等关键词。

屏幕上跳出的结果寥寥无几,且大多无关紧要,要么是名字相似的其他商铺,要么是毫无价值的企业黄页旧信息。关于“广山五金店”和“凌广山”的有效信息,在网络上几乎是一片空白。那个时代,个人和商户的信息数字化程度极低,拆迁更是如同橡皮擦,抹去了大量实体存在的痕迹。

就在他对着屏幕陷入沉思时,物证室的门被推开了。林岚法医走了进来,她如今已是技术科室的负责人,眼角也添了几许细纹。

“还没休息?”林岚看着实验台上那些熟悉的物证和陈锐疲惫的神色,叹了口气,“别太着急了,小陈。技术的进步需要时间,急不来的。”

陈锐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林姐,我知道。可是……我真的怕等不起。王婶在医院里,可能……可能没多少时间了。李老师他们也……都快熬不住了。我怕等到技术成熟的那一天,有些等待的人,已经……已经看不到了。”

林岚沉默了片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能做的,就是保存好希望的火种。只要物证在,只要我们不放弃,总有一天。”

陈锐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回那张写着“广、凌、山”的纸上,以及旁边那管承载着无数人希望的微量生物检材。坚守,在看不到尽头的黑暗中,显得如此孤独而漫长。

时间来到二零零九年的冬天。高磊的杂货铺里,寒意逼人。风从不太严实的门缝里钻进来,发出“呜呜”的轻响。店里弥漫着方便面调料包、劣质香烟和灰尘混合的沉闷气味。

高磊坐在柜台后面,身上依旧穿着徐婷给他织的那件旧毛衣,肘部已经磨出了破洞。他三十四岁,但眼神空洞,面容憔悴,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他的目光,如同过去近七年的每一个日子一样,几乎没有焦点地落在对面墙上那件永不下架的“商品”——那件崭新的、与徐婷遇害时同款的红色羽绒服上。仿佛那抹红色,是他与亡妻之间唯一的、脆弱的连接。

店门的铃铛响了。一个男人推门走了进来。他看起来五十岁上下,中等体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穿着一件半旧的黑色棉外套,戴着帽子,容貌普通,属于那种扔进人堆里瞬间就会找不到的类型。

“买包烟。”男人走到柜台前,声音不高,带着一点沉闷的、仿佛感冒未愈的鼻音。

高磊机械地转过身,从身后的货架上取下一包对方指定牌子的香烟,放在柜台上。男人从口袋里掏出钱,递了过来。

就在那一瞬间,高磊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了男人递钱的手——那只手,粗糙异常,指关节粗大,手背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划痕和旧伤疤,厚厚的指甲缝里,嵌着难以洗净的、黑色的油污!这双手……这双手和他记忆中,那个案发前几天来店里、说要买耐脏外套的维修工的手,何其相似!

高磊的心脏像是被一柄重锤猛地击中,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他的胸腔,发出“咚咚”的巨响。他猛地抬起头,死死盯住男人的脸,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激动而变得尖利、颤抖:

“你……你以前……是不是在这附近开五金店的?!”

男人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弄愣住了,他脸上闪过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愕然,随即迅速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烦,摇了摇头,语气生硬:“不是。你认错人了。我第一次来这边。”

他一把抓过柜台上的香烟,甚至没等高磊找零钱,就迅速转身,几乎是带着点仓促地推开门,快步走进了门外凛冽的寒风中。

高磊像是被电流击中,猛地从柜台后面冲了出来,踉跄着追到门口。他扒着门框,向外张望。街道上空空荡荡,只有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纸屑打着旋儿。那个穿着黑色外套的男人,如同鬼魅般,已经彻底消失在昏暗的街角和茫茫的夜色之中,无迹可寻。

“是他……一定是他!”高磊靠在门框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因为激动和后怕而剧烈地颤抖着。他毫不犹豫地冲回店里,用颤抖的手指拨通了报警电话。

陈锐接到值班室的通知,立刻赶到了杂货铺。他仔细听取了高磊语无伦次却又细节清晰的描述——那双手,那鼻音,那仓促离开的反应。他根据高磊的回忆,尽可能细致地绘制了嫌疑男人的模拟画像。但是,由于高磊未能看清对方面容的具体特征,加上对方穿着普通,描述依旧过于笼统——“中年男性,身高约1.75米,体型中等,穿黑色外套,手部粗糙,带鼻音”。凭借这样的信息,在偌大的白银市进行有针对性的大规模排查,无异于大海捞针。

就在陈锐和高磊在店内沟通时,高磊无意中低头,发现刚才那个男人站过的位置,靠近柜台的地面上,掉落了一枚一元钱的硬币。他弯腰捡起,发现硬币的边缘,沾着一点非常新鲜的、猩红色的油漆痕迹。

高磊立刻将这枚硬币交给了陈锐:“这个……可能是他掉的!”

陈锐将硬币带回局里,技术科的同事对上面的红色油漆进行了微量成分分析。结果显示,油漆的成分,与xx路一带那些尚未拆除的老旧建筑外墙常用的防锈漆成分一致。这似乎暗示,这个男人最近可能在那片区域进行过粉刷或者维修作业。

这个发现让陈锐的心跳加速了几分。红色油漆,xx路老建筑……这与“五金维修”的推断,以及“广山五金店”曾经所在的区域,存在着某种地理上的关联!

然而,兴奋仅仅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一枚沾有常见油漆的硬币,和一个模糊的目击描述,依旧无法构成指向明确的证据链。这条看似突如其来的线索,如同黑暗中擦亮的一根火柴,短暂地照亮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它带来了片刻的希望,却也带来了更深的煎熬——那个恶魔,可能真的就隐藏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如同一个普通的市民一样生活着,甚至可能近在咫尺。而他们,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法将其从人海中甄别出来。

守望,在一次次燃起希望又陷入绝望的循环中,变得愈发漫长而痛苦。所有人都像是在黑暗的隧道中负重前行,不知道出口还有多远,唯一能做的,只有坚持,以及,等待那不知何时才会降临的技术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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